冰冷的雨丝,如同细密的银针,密密麻麻地从天空中洒落下来,悄无声息地刺穿着天地之间的一切。这雨丝仿佛没有尽头,持续不断地倾泻着,让人感觉整个世界都被浸泡在一片冰冷的灰色之中。
马车在泥泞不堪、几乎被荒草吞噬的官道上艰难地前行着。车轮每转动一下,都会发出沉闷而单调的呻吟声,仿佛在抗议这恶劣的路况。车轮不时地碾过碎石和水洼,溅起一片片水花,然后又重新陷入泥泞之中。这声音在这死寂的天地间显得格外突兀,成为了唯一的声响。
臻多宝靠在车厢壁上,紧闭着双眼,似乎想要隔绝外界的一切。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一个不起眼的旧锦囊,这个锦囊已经有些磨损,但他却视若珍宝。因为这里面装着他仅存的、属于“臻家”的念想——一枚温润的、刻着“平安”二字的旧玉扣。
赵泓坐在他的对面,目光透过被雨水模糊的车窗,投向远处灰蒙蒙的天际线。那里,一片巨大、焦黑的阴影如同大地上一道永不愈合的伤疤,沉默地横亘着。那是一片被大火烧毁的废墟,曾经的繁华早已不复存在,只剩下一片死寂和荒凉。
臻家老宅。
距离那场滔天血火,已过去整整十五年。十五年的时光,足以让繁华落尽,让草木疯长,将曾经的雕梁画栋、欢声笑语彻底掩埋在焦土与荒芜之下。但对于臻多宝而言,时间仿佛凝固在那个血色之夜。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灰烬的味道。
“快到了。”赵泓的声音低沉,打破了车厢内压抑的沉默。他敏锐地察觉到身边人细微的变化——臻多宝的呼吸变得异常轻浅,几乎屏住,身体也绷紧得像一张拉满的弓,仿佛随时会被无形的弦崩断。那总是挂着几分漫不经心笑意的嘴角,此刻抿成一条冰冷的直线。
臻多宝的眼皮微微颤动,仿佛经过了漫长的沉睡,终于缓缓地睁开了双眼。他的眼眸原本是那样的明亮,如同一汪春水,流转着狡黠的光芒,然而此刻,却如同两口枯井一般,深邃而幽暗,毫无生气。
他的目光透过车窗,静静地凝视着窗外那无边无际的灰暗。天空中阴沉沉的,厚重的云层仿佛压在人的心头,让人喘不过气来。雨水淅淅沥沥地洒落,打在车窗上,发出轻微的声响,更衬得车内一片静谧。
臻多宝没有说话,甚至连嘴唇都没有动一下,只是微微地点了点头,仿佛这个简单的动作已经耗费了他全身的力气。
马车在一片半人高的蒿草前缓缓停下,车轮在泥泞中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终于停歇下来。车夫是赵泓的心腹,他沉默而警惕地守在原地,手中紧握着马鞭,目光不时扫视着四周。
赵泓率先跳下马车,他的动作迅速而果断,仿佛对这恶劣的天气毫无顾忌。冰冷的雨水瞬间打湿了他的肩头,但他似乎完全没有感觉到,只是稳稳地站在地上,然后伸出手,向着臻多宝的方向,似乎想要扶他一把。
臻多宝却好像完全没有注意到那只伸出来想要拦住他的手,他毫不犹豫地纵身一跃,从高处跳了下来。泥水四溅,溅湿了他的袍角,但他却似乎完全没有察觉到这一点,仿佛这一切都与他无关。
他的目光,如同被磁石吸引一般,牢牢地定在了前方那片巨大的废墟之上。那已经不再是他记忆中那个温暖而明亮的家了,展现在他眼前的,只有一片焦黑的断壁残垣,宛如一头巨兽的狰狞肋骨,突兀地刺向那铅灰色的天空。
几根巨大的、被烧得只剩下半截的梁柱,歪斜着指向天空,仿佛在无声地控诉着什么。它们曾经是支撑起这个家的重要支柱,如今却只剩下了这残破的模样,让人看了不禁心生悲凉。
地面上覆盖着厚厚的一层焦炭和灰烬,这些黑色的物质似乎想要掩盖住曾经发生过的一切。然而,那些疯长的荆棘和野草却毫不留情地顶开了这层黑色的覆盖物,顽强地生长着,形成了一种荒诞而又悲凉的景象。
空气中弥漫着潮湿泥土的气息、腐烂草木的味道,还有一种若有若无、却能深入骨髓的焦糊气味。那是十五年前那场可怕的大火留下的深深烙印,即使经过了这么多年,依然萦绕在这片废墟之上,久久不散。
“多宝……”赵泓的声音中流露出一丝难以察觉的忧虑,然而臻多宝却恍若未闻,宛如被施了定身咒一般。他的双脚如同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牵引着,缓缓地抬起,然后如同踏入了一个虚无的结界一般,每一步都显得异常艰难和沉重。
他的步伐缓慢而坚定,仿佛每一步都承载着千斤重担。那片废墟在他的眼中似乎不再是一片荒芜的土地,而是充满了凝固的血块和亲人的骸骨。每一步落下,都能感受到脚下的土地发出的细微颤抖,仿佛是那些逝去的灵魂在痛苦地呻吟。
臻多宝的背脊挺得笔直,宛如一座不可撼动的山岳,但那挺直的背后却透露出一种摇摇欲坠的脆弱。他的步伐虽然坚定,却让人感觉到他随时都可能会倒下。
赵泓见状,心中的担忧愈发浓烈,他毫不犹豫地迈步跟上,手紧紧地按在腰间的剑柄上,警惕的目光如同鹰隼一般扫视着四周。
风声呜咽着穿过残破的门洞和窗框,发出鬼哭狼嚎般的尖啸,让人毛骨悚然。几只乌鸦被臻多宝的脚步声惊起,它们哑叫着在废墟上空盘旋,投下一片片不祥的阴影,仿佛预示着即将发生的不祥之事。
臻多宝终于踏入了那片焦土。他停在曾经宏伟的中庭位置。这里曾是家人团聚、孩童嬉戏的地方。如今,只剩下一个巨大的、被雨水灌满的深坑,坑边散落着烧得变形的铜器碎片和几块看不出原貌的青石。他的目光掠过四周,每一处残迹都在他脑海中迅速复原成昔日的景象:父亲常坐的那块假山石,母亲喜欢侍弄花草的回廊角落,他和小伙伴们躲猫猫的月洞门……鲜活温暖的画面与眼前死寂的焦黑重叠、碰撞,带来尖锐的刺痛。
他缓缓蹲下身子,双腿像是失去了支撑一般,摇摇欲坠。手指颤抖着,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控制着,慢慢地伸向那冰冷的泥水。泥水浸湿了他的衣袖,寒意透过布料渗进皮肤,让他不禁打了个寒颤。
终于,他的手指触碰到了那块巴掌大的瓦当。瓦当的边缘已经被烧焦,呈现出一片焦黑,上面残留着模糊的麒麟纹饰。那麒麟纹饰曾经是臻家的象征,代表着他们家族的显赫与荣耀。
然而,如今这麒麟纹饰却显得如此破败不堪,仿佛在诉说着臻家的兴衰荣辱。冰冷的触感顺着指尖传递过来,一直抵达他的心脏。那一瞬间,他感觉自己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紧紧捏住,无法呼吸。
十五年来,他一直精心构筑着自己玩世不恭的堡垒,用笑容和戏谑来掩盖内心的伤痛。然而,就在这一刻,这座堡垒却在那冰冷的瓦当面前出现了裂痕。
他紧紧地攥着那块瓦当,手指因为过度用力而泛白。他似乎想要将它捏碎,让它彻底消失在这个世界上;又似乎想要从它身上汲取一丝早已消散的暖意,哪怕只有一点点也好。
爹……娘…… 一声极轻、极压抑的低唤,从臻多宝的喉咙深处逸出。那声音如同濒死幼兽的呜咽,微弱而又无助。然而,这声低唤却瞬间被呜咽的风声吞没,仿佛它从未存在过一般。
他猛地闭上双眼,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起来。那颤抖越来越剧烈,仿佛整个世界都在这一刻崩塌。
赵泓的心猛地一揪。他没有上前打扰,只是默默地站在几步之外,像一个沉默而坚固的磐石,用自己的存在隔开这片废墟的森冷和臻多宝周身弥漫的巨大悲伤。他看到了臻多宝紧握瓦当时泛白的指节,看到了他紧闭双眼也无法抑制的颤抖。这一刻,赵泓才真正触摸到“多宝道人”这个嬉笑怒骂的表象下,那深不见底的痛苦深渊。这废墟,就是臻多宝灵魂的倒影。
“这里……”臻多宝的声音沙哑得厉害,他睁开眼,强行压下翻涌的情绪,指向中庭东侧一片相对完整的断墙,“那里,原本是父亲的书房。”他的目光锐利起来,开始扫视四周,“影阁要的是东西,他们一定会把书房翻个底朝天。但父亲……他心思缜密,或许……”
他不再沉浸于悲伤,生存的本能和复仇的渴望瞬间占据了上风。他像一个经验丰富的寻宝人,开始在废墟中仔细搜寻,拨开厚厚的灰烬和杂草,敲击着残存的墙壁和地面,寻找可能的夹层或密室入口。他的动作迅速而精准,与刚才的脆弱判若两人。
赵泓见状,也不敢有丝毫耽搁,赶忙紧随其后一同加入到搜索行动之中。两人在这断壁残垣之间艰难地穿行着,雨水无情地浸透了他们的衣衫,而那漫天飞舞的灰烬则如恶魔一般,紧紧地沾染在他们的袍袖之上。
赵泓的神经始终紧绷着,他不仅要时刻警惕着外部可能存在的监视或埋伏,还要分神留意臻多宝的一举一动。毕竟,在这危机四伏的环境中,任何一点疏忽都可能导致意想不到的后果。
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赵泓渐渐发现了一个有趣的现象:臻多宝对这片废墟似乎有着一种超乎寻常的熟悉感。尽管这里已经面目全非,但他却能够凭借着记忆,准确无误地找到某些关键位置。
正当赵泓暗自感叹之际,只听得臻多宝突然喊了一声:“等等。”他的声音在这寂静的废墟中显得格外突兀。赵泓闻声,连忙停下脚步,定睛看去,只见臻多宝正站在一处被巨大烧焦房梁压塌的角落处,一动不动。
赵泓快步上前,来到臻多宝身旁。他定睛一看,原来这里似乎是书房与内室相连的回廊。只见臻多宝蹲下身去,目光如炬,紧紧盯着被雨水冲刷后露出的几块青砖地面。
赵泓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果然发现其中一块砖的边缘颜色似乎与周围的略有不同,而且那砖缝也显得异常平整,仿佛是经过精心设计一般。
“有暗格?”赵泓心中一动,不禁脱口而出。
臻多宝没有回答,他小心翼翼地清理掉砖缝里的泥土和苔藓,手指在砖面上摸索着。他的指尖停留在一个微小的、几乎被焦炭覆盖的凸起上。用力一按!
“咔哒”一声轻微的机括声响。那块青砖竟微微弹起了一线缝隙!
两人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凝重与期待。臻多宝深吸一口气,屏住呼吸,用匕首小心地撬开那块青砖。下方,是一个小小的、同样被烟熏火燎过的石槽。石槽里,静静地躺着一个巴掌大小的、褪色严重但保存完好的……拨浪鼓。
臻多宝的手猛地一抖。他拿起那个小小的拨浪鼓,木柄光滑,鼓面蒙着坚韧的皮子,两个小珠子安静地垂着。这是他儿时最心爱的玩具之一!他记得有一次贪玩,把拨浪鼓藏在了父亲书房附近一个他认为非常隐秘的地方,为此还挨了母亲一顿说教。
他紧紧握着这个小小的遗物,仿佛它是世界上最珍贵的宝物一般。那原本冰冷的木头,此刻却像烙铁一样,烫得他的手心生疼。
这并不是一个普通的玩具,它承载着他太多太多的回忆。那是他无忧无虑的童年时光,是父母宠溺的目光,是那个被烈火彻底焚毁的世界残留的最后一点温度。
他的脑海中不断浮现出母亲温柔的声音:“宝儿,别藏了,快出来……”那声音仿佛还在耳边回荡,然而现实却如此残酷,母亲早已不在人世。
巨大的悲伤如同潮水般再次汹涌而至,几乎将他淹没。他觉得自己快要窒息了,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却怎么也流不出来。他死死咬住下唇,直到尝到了铁锈般的血腥味,才勉强将喉咙里的哽咽压了下去。
赵泓看着他手中那个与这残酷废墟格格不入的童稚玩具,瞬间明白了它的意义。他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地攥住,一阵剧痛袭来。
臻多宝轻轻地将拨浪鼓放入怀中,仿佛那是一件价值连城的稀世珍宝一般,小心翼翼地贴身收好。他的动作轻柔而缓慢,仿佛生怕会弄坏这小小的玩具。
当他抬起头时,原本有些迷茫和脆弱的眼神瞬间变得幽深而冷冽,仿佛刚才的那一丝脆弱只是一种错觉。他的目光凝视着远方,似乎在思考着什么重要的事情。
“他们没有找到这里。”臻多宝喃喃自语道,声音低沉而坚定,“这说明,父亲真正的秘密,藏得比我想象的还要深。或者,他们找到了,但却无法拿走。”
他慢慢地站起身来,高大的身影在废墟中显得有些孤独和落寞。他的目光缓缓地投向废墟的更深处,那里曾经是内院,是父母的卧房所在,也是他最后一次见到母亲的地方。
回忆如潮水般涌上心头,他的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悲痛。但他并没有让这种情绪影响到自己的判断,他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心情平复下来。
“继续找。”他的声音冰冷得像冰一样,没有丝毫的温度,“‘青灯古佛’……父亲最后那封未写完的信里提到过。这绝对不是指寺庙,那么,它会是什么呢?”
他的目光在这片被烧成焦土的废墟上来回扫视着,似乎想要从这片残垣断壁中解读出父辈们留下的密码。他的眉头微微皱起,陷入了沉思之中。
雨,下得更大了。冰冷的雨水冲刷着断壁残垣,也冲刷着两个在废墟中执着搜寻的身影。乌鸦的叫声在灰暗的天空中盘旋不去,为这死寂之地增添着不祥的注脚。旧梦的残骸之下,真相的冰山,正缓缓露出一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