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仲明的暴毙像一块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在汴京某些特定的圈子里激起了层层涟漪,但很快又被更深的寂静吞没。皇城司明面上的调查似乎陷入了僵局。邻居们三缄其口,提供不出任何有价值的线索。吴仲明抄写书信的营生接触的人本就零散且短暂,排查无异于大海捞针。那“雪里春”花粉的来源更是讳莫如深,涉及宫闱内苑和顶级权贵,牵一发而动全身,连皇城司也不敢轻易深挖。
然而,在“潜鳞”的暗流之下,赵泓的追查从未停止。他调阅了影阁外围所有已知据点和人员档案,重点排查与“账目”、“吴姓”、“眉梢有痣”等特征相关的信息。一份份卷宗在灯下被反复翻阅,最终,一个代号“灰鼠”的模糊身影进入了视野。
“灰鼠”,本名不详,约五年前进入影阁外围,曾负责几个地下赌坊和私盐交易的账目清算。此人性格懦弱,做事谨小慎微,据说因为一次账目差错,被影阁上层严厉惩戒,几乎废了一只手,之后便销声匿迹。卷宗里只记录他“面白,左眉有痣”,再无更多细节。时间、特征、经历,与吴仲明高度吻合。
“影阁弃子……”赵泓指尖敲击着桌面。吴仲明(或者说灰鼠)被影阁惩罚后并未消失,而是蛰伏在榆钱胡同,甚至可能利用曾经的渠道,接触到了宫廷流出的白玉匜和那批古怪的青铜器。他的死,是影阁发现他并未安分,再次清理门户?但如果是影阁出手,为何要使用指向性如此明显的“鸩羽”和留下雁形镇尺?这更像是在刻意引导视线。
更让赵泓警惕的是臻多宝的发现。那几件青铜小件,经过臻多宝连续几日的仔细清理和研究,又有了惊人发现。在那小方鼎的底部,一层厚厚的铜锈被小心剥离后,露出了两个极其细微、几乎被铸造痕迹掩盖的阴刻文字符号。那文字并非汉字,也不是常见的契丹文或西夏文,而是金国女真大字中代表“天”和“佑”的字符!
“天佑……”赵泓看着臻多宝拓印下来的字符,眼神冰冷。金国皇帝完颜晟的年号正是“天佑”!这几件东西,几乎可以断定是金国宫廷流出的旧物!一个被影阁抛弃的底层账房,手中为何会有金国宫廷的器物?是早年流入中原被他所得?还是……他本身就与金国有着不为人知的联系?
“赵兄,此事越来越蹊跷了。”臻多宝脸上少了平日的洒脱,多了凝重,“白玉匜是南朝宫廷旧物,青铜器是金国宫廷流出,都落在了这个吴仲明手里。他像是一个漩涡的中心,把南北两边的‘宝贝’都卷了进来。这仅仅是巧合?还是有人故意为之?”
“故意为之的可能性更大。”赵泓沉声道,“吴仲明的死,凶手故意留下了太多线索。影阁的标记,大内的‘雪里春’,还有这些金国器物……凶手像是在玩一个游戏,把线索引向四面八方,让我们猜忌,让我们内耗。”他顿了顿,看向臻多宝,“多宝,你精通此道,若有人想用古董传递隐秘信息,通常会怎么做?”
臻多宝沉吟片刻:“方法很多。最常见的是在器物内部或底部刻上暗语或符号,利用铭文内容做文章,或者通过器物的组合、摆放位置来暗示。更隐蔽的,是利用器物本身的年代、材质、纹样特征,在行家眼中形成特定的‘语言’。”他忽然想起什么,“比如我们上次在鬼市,看到的那对‘子母玉环’,卖家声称是汉代礼器,但你我都看出是仿品。那买家却执意高价购入,当时我就觉得奇怪,后来才想通,他买的可能不是玉环本身,而是卖家传递的‘汉代礼器’这个信息,或许是他们接头的某种暗号。”
“纹样特征……”赵泓若有所思。他想起了影阁那份卷宗里关于雁形标记的记载,也想起了吴仲明镇尺上那振翅欲飞的大雁轮廓。
几天后,为了探听风声,也为了寻找新的线索,赵泓和臻多宝来到了东市最热闹的“博古斋”。这里正在举办一场小型的古玩品鉴会,三教九流汇聚一堂,正是消息流通的绝佳场所。
臻多宝很快被几件新到的青铜器吸引,与几位相熟的藏家攀谈起来。赵泓则隐在人群角落,目光如鹰隼般扫视着在场每一个人。他注意到一个穿着普通、带着毡帽的中年人,似乎对青铜器毫无兴趣,反而频频将目光投向角落里一个不起眼的柜台,那里陈列着一些残破的陶片和瓦当。
这时,臻多宝的声音略高地响起,带着行家特有的点评腔调,吸引了周围不少人的注意。他正指着博古斋中央展柜里一件体型硕大的商代晚期青铜饕餮纹方鼎,侃侃而谈:
“诸位请看此鼎,气势磅礴,典型的‘三层花’装饰。主纹是这巨大的饕餮兽面,双目圆瞪,獠牙外露,确实威风凛凛,震慑人心。此乃王权之象征,国之重器也!”他话锋一转,手指轻轻点向饕餮纹下方一处不易察觉的细密纹饰,“然而,诸位再细看这饕餮之下,隐藏的这圈窃曲纹。此纹蜿蜒曲折,细密如蛇行,看似是陪衬,实则暗藏玄机。古人云‘窃曲者,心不正也’。此纹常饰于器物内壁或隐蔽之处,寓意‘噬心蚀骨,祸起萧墙’。一件象征王权的重器之上,却盘踞着这阴诡的窃曲纹,岂不讽刺?可见再坚固的堡垒,也怕‘内有奸细’,从根基处慢慢蚕食啊!”
他这番评论,既专业又带着几分警世的意味,引得周围人纷纷点头称是,啧啧称奇。只有赵泓心中了然。臻多宝这是在用古董术语传递暗号!他借评论这尊商鼎的“饕餮纹”(象征影阁表面的强大)和其下隐藏的“窃曲纹”(象征内部隐藏的破坏者),点出了“内有奸细”的警示!这暗号,是传给谁听的?
赵泓的目光锐利地扫过全场,捕捉着每一丝细微的反应。大部分人是纯粹的欣赏和赞同。博古斋的掌柜捋着胡须微笑,显然很满意臻多宝的点评提升了这件鼎的价值。那个戴毡帽的中年人,依旧在角落看瓦当,似乎对这边的讨论漠不关心。
然而,在人群边缘,一个穿着锦缎长衫、摇着折扇的富家公子哥,正与身旁的同伴低声谈笑。在臻多宝说到“内有奸细”四个字时,他摇扇的手几不可察地停顿了半拍,脸上的笑容也似乎僵了一下,虽然瞬间恢复自然,但眼神深处掠过的一丝阴鸷,没能逃过赵泓的眼睛。
此人赵泓认得,是户部度支司一个从五品员外郎的侄子,名叫柳文瑞,出了名的纨绔子弟,附庸风雅,常混迹于古玩圈,但眼力平平。他为何会对“内有奸细”这个词有如此反应?是巧合?还是……他听懂了这层古董暗语背后的意思?
品鉴会结束,人群散去。赵泓和臻多宝走出博古斋,汇入东市熙攘的人流。
“有发现?”臻多宝低声问。
“柳文瑞,户部柳员外郎的侄子。”赵泓简短回答,“他对你那句‘内有奸细’反应异常。”
“柳家?”臻多宝眉头微蹙,“柳员外郎……似乎管着京城部分粮秣仓储的账目?难道影阁的触手,已经伸到户部了?”
“未必是他本人,但柳文瑞是个不错的突破口。”赵泓眼神冷冽,“影阁要运作,庞大的资金和物资是基础。账目,是他们的命脉,也是他们的破绽。”
就在这时,一个衣衫褴褛的小乞丐突然从人群中钻出,将一个脏兮兮的纸团塞到臻多宝手里,然后一溜烟跑了。臻多宝展开纸团,上面歪歪扭扭写着几个字:“申时三刻,城南土地庙后,孤雁落单。”
“孤雁落单?”赵泓一把拿过纸条,看着那拙劣的字迹和指向明确的暗语。雁,再次出现了!这显然是有人想引他们去见面。
“去吗?”臻多宝问。
“龙潭虎穴也要闯。”赵泓将纸条攥紧,“对方既然知道用‘雁’来引我们,说明至少摸到了吴仲明案的边缘。是人是鬼,一看便知。不过,”他看向臻多宝,语气带着少有的严肃,“此行凶险,你……”
“赵兄,”臻多宝打断他,桃花眼里没了往日的戏谑,只有坚定,“那白玉匜是我收的,吴仲明是在跟我交易后死的。这潭浑水,我已趟进来了。况且,”他拍了拍赵泓的肩膀,“没有我这双‘火眼金睛’,你怎么分辨那些真真假假的‘宝贝’暗语?”
赵泓看着好友眼中不容置疑的决心,最终点了点头。他心中那份刻意想将臻多宝隔绝在危险之外的屏障,在共同的谜团和危机面前,悄然裂开了一道缝隙。
申时三刻,城南废弃的土地庙后,荒草丛生,寒风萧瑟。夕阳的余晖将断壁残垣染上一层凄凉的暗红。
赵泓和臻多宝隐在一堵矮墙后,警惕地观察着。约定的时间已到,周围除了风声,一片死寂。就在两人以为对方爽约或是个陷阱时,一个黑影踉踉跄跄地从破庙的阴影里跌了出来。
那是个形容枯槁的中年人,穿着洗得发白的旧长衫,脸色惨白如纸,嘴唇发紫,一只手死死捂着腹部,指缝间有暗红的血不断渗出。他看到赵泓和臻多宝,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希望的光芒,挣扎着想开口,却猛地咳出一大口黑血。
“是…是你们……”他声音嘶哑微弱,“纸条……是我……”
“你是谁?”赵泓上前一步,保持着距离,手按在刀柄上。
“吴……吴仲明的……师兄……”那人喘着粗气,每说一个字都仿佛用尽力气,“我们……都曾是……影阁的……账房……我叫……陈……默……”
“陈默?”赵泓迅速回忆,影阁卷宗里似乎没有这个名字,可能是更外围或者化名。
“他……他不是……被影阁……杀的……”陈默断断续续地说,眼神充满了恐惧,“他……他知道了……不该知道的……金人……北……”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打断了他的话,黑血不断涌出。
“金人?北什么?”赵泓追问。
陈默的眼神开始涣散,他颤抖着伸出沾满血污的手,似乎想在泥土上画什么,但只划出两道扭曲的痕迹。他拼尽最后力气,吐出几个破碎的音节:“……雁……小心……账……户部……柳……” 话音未落,头一歪,气绝身亡。
“户部……柳!”臻多宝惊道。
赵泓蹲下身,检查陈默的尸体。腹部的伤口很深,像是被匕首捅伤,但并非致命伤。他掰开陈默的嘴,一股熟悉的、极淡的杏仁苦味隐隐飘出。又是“鸩羽”!他是中毒在先,重伤在后!
陈默临死前的话,像惊雷一样在两人心中炸响。吴仲明不是死于影阁清理门户?而是因为知道了不该知道的关于“金人”的秘密?“北”后面是什么?北雁计划?他最后指向的“户部柳”,是柳文瑞?还是他的叔叔柳员外郎?
这废弃的土地庙后,瞬间变得更加阴森寒冷。吴仲明、陈默,两个影阁的弃子账房,都因牵扯到“金人”的秘密而被灭口,死状凄惨。凶手不仅手段狠辣,而且心思缜密,似乎总能快他们一步。柳家,这个看似普通的官宦之家,在这张血腥的阴谋网中,究竟扮演着什么角色?那个“北雁计划”,又是什么?
赵泓看着陈默在泥土上留下的那两道无意义的划痕,又想起吴仲明紧握的“雪里春”花瓣和指向金国的青铜器。南北的暗流,在这汴京城下,正以一种令人心悸的方式交汇碰撞。而他们,已经深陷漩涡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