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将至,朔风尚未显出它最凛冽的爪牙,却已在临安城的青石板路上刻下了丝丝寒意。幸而天公作美,当夜色温柔地铺满天穹,一轮清朗的满月高悬其上,澄澈银辉如纱如雾,无声地浸透了多宝阁的庭院。
庭院里早已被精心妆点。一盏盏朱红的灯笼沿着回廊次第亮起,暖融融的光晕氤氲开去,驱散了冬夜的清冷,在廊柱与花木间投下温暖跃动的光影。院中那张敦实的石桌上,素雅的青瓷茶盏列队齐整,旁边是几坛未启封的美酒,散发出岁月沉淀的醇厚气息。各色时令果品、精致的糕饼点心错落有致地铺陈开来,色彩缤纷,诱人食指大动。炉火在石桌旁特设的铜盆里静静燃烧,炭火特有的哔剥声细微而安稳,烘得一方小天地暖意融融,只待故人踏月而来。
最先叩响门环的足音,轻盈得如同月色拂过阶前青苔。门扉开启,璇玑夫人裹着一身清冽的夜气与若有若无的冷梅幽香,踏入这方暖融融的光晕里。时光似乎格外偏爱这位奇女子,她依旧身姿如柳,眉眼间流转着历经世情后的通透风华,不减当年半分颜色。
“多宝,赵统领,叨扰了。”她嗓音温润,含笑的目光扫过迎上来的臻多宝和站在稍后、身形如松的赵泓,随即落在他们身后两个探头探脑的小家伙身上。
“阿默,小木,快来看看夫人带了什么好玩意儿!”臻多宝笑着招呼。
璇玑夫人从宽大的袖中取出一物,托在莹白的掌心。那是一只仅巴掌大小的机关鸟,通体由深沉的紫檀木与澄亮的黄铜巧妙构筑而成,线条流畅灵动,每一片羽毛的纹路都清晰可见,在灯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她伸出纤细的手指,轻轻旋动鸟儿尾部精巧的发条旋钮,几圈之后,只听内部机簧发出几声清脆悦耳的“嗒嗒”轻响。
奇迹在掌心诞生。那小小的、冰冷的金属与木料构成的造物,竟猛地一颤,双翅倏然张开,以一种令人屏息的频率急速振动起来!它并非腾空高飞,而是在璇玑夫人稳稳托着的手掌上轻盈地跳跃、扑腾,铜喙开合间,一串极其逼真、宛如春日林间初啼的鸟鸣声“啾啾啾”地流泻而出,清脆、婉转,带着蓬勃的生命力,瞬间充盈了整个暖意融融的庭院。
阿默和小木的眼睛瞪得溜圆,嘴巴也微微张开,像是被这超越想象的奇巧之物摄去了魂魄。两人“啊”地轻呼一声,再也按捺不住,一左一右如同两只被磁石吸引的小雀儿,飞快地围拢到璇玑夫人身边,小脑袋挤在一起,视线死死黏在那只不断跳跃鸣叫的机关鸟上,几乎要屏住呼吸,半步也舍不得挪开。
“夫人!夫人!它…它真的会飞吗?”小木性子急,忍不住伸出胖乎乎的手指想碰。
璇玑夫人笑着将手略略抬高:“小心,发条劲力可足着呢。它飞不高,只在手心蹦跶,不过…听听这声儿,多亮堂?”
阿默则显得更为沉静些,但那双清澈的眼睛里燃起的灼热光芒,却比小木的咋呼更显执拗。他紧紧盯着小鸟翅膀每一次扇动的细微轨迹,小手下意识地模仿着那些精微的角度,仿佛要将这机关造物的灵魂直接烙印进自己的骨血里。
院中因这灵巧活物而起的惊叹尚未完全平息,门口便又传来一阵爽朗的笑语。百草堂主提着几个沉甸甸的锦盒,迈着稳健的步子走了进来。他须发皆白,面色却红润如婴孩,一身药草清气仿佛能涤荡冬夜的微寒。
“好热闹!老远就听见这欢腾劲儿了!”他声音洪亮,目光炯炯,第一时间便落在了臻多宝身上,带着医者本能的审视,“多宝,气色瞧着不错!来来来,让老夫再给你号号脉,看看赵统领这‘护院’当得如何,有没有懈怠?”
他一边打趣,一边不由分说便拉过臻多宝的手腕,三根手指稳稳搭上寸关尺。臻多宝无奈地笑着,任由这位古道热肠的老堂主施为。庭院里一时安静下来,连那只机关鸟也恰好完成了它的表演,安静地立在璇玑夫人掌心,只有炉火的噼啪声细微作响。
百草堂主闭目凝神,指尖感受着脉搏的跳动,片刻后,他缓缓睁开眼,眼中掠过一丝真正的满意,捋着雪白的长须,频频点头:“嗯!沉稳有力,通达和缓,远胜去岁寒冬之时!好,甚好!”他话音一顿,带着点促狭的意味,目光斜斜瞥向旁边一直默然侍立的赵泓,“看来我们赵统领这‘护院’之责,担得是尽心尽力,着实不错!老夫这心,算是放下了大半。”
赵泓依旧是那副万年不变的沉肃表情,仿佛一尊风雨不侵的石像,对百草堂主话里话外的揶揄恍若未闻。他只是上前一步,沉默而利落地接过老堂主带来的那几匣子品相极佳的野山参、雪莲,以及专门为臻多宝冬日温补配制的药丸锦盒,动作沉稳地将其安置在廊下稳妥的矮几之上。整个过程行云流水,一言不发,唯有那挺拔的肩背线条,在灯笼光下透出一种无声的可靠。
璇玑夫人瞧着赵泓这副模样,再看看臻多宝眉宇间舒展的平和,唇角笑意更深,带着了然与欣慰。
这份宁静并未持续太久,多宝阁的门扉再次被叩响,这一次,带着风霜仆仆的气息和江湖特有的豪迈声浪。接连几位身影大步流星地踏入庭院,笑声爽朗,瞬间将方才那份因诊脉而起的安静冲散,注入了滚烫的活力。
为首的是个身材魁梧如铁塔的北地汉子,豹头环眼,声如洪钟,肩上扛着一个硕大的酒坛,酒坛泥封上还沾着北地特有的寒霜气息。他将酒坛“咚”地一声放在石桌旁,震得桌上的杯盏都轻轻一跳。“多宝老弟!赵兄弟!看看俺老胡给你们带什么来了!正宗的北地‘烧刀子’,一口下去,管保你从喉咙烧到脚底板,什么寒气都给它逼出来!”他拍着酒坛,豪气干云,“还有几张上好的雪狐皮子,给孩子们冬天垫着,暖和!”
紧随其后的是位身着南疆异族服饰的男子,身形精瘦,眼神却锐利如鹰,腰间挂着几个样式古怪的小皮囊。他笑着拱手:“多宝阁主,赵统领,久违了。一点南疆山野里的驱虫草药,不值钱,胜在少见,或许您用得着。”他放下几个用新鲜芭蕉叶仔细包裹的草束,一股混合着辛辣与清苦的奇异药香弥漫开来。“路上还听了几桩趣闻,回头给大伙儿解解闷。”
最后进来的是一位衣着考究、面带风霜之色的中年船商,笑容里带着商贾的圆融和真诚的感激:“多宝阁主,赵统领,可算赶上了!当年若不是您仗义援手,我那几条船和伙计就全交代在海盗手里了。一点海外搜罗来的小玩意,不成敬意。”他身后跟着的伙计小心翼翼地放下两个木箱。打开一看,里面是几块纹理奇特、散发着淡淡异香的木料,以及一个锦盒,盒中绒布上托着几颗硕大浑圆、光泽温润的珍珠,在灯火下流转着月华般柔和的光晕。
“好!人都齐了!快,炉子正暖,酒也烫上!”臻多宝眼中光彩熠熠,那是见到故交老友时发自内心的欢喜。他朗声招呼着,庭院里的暖意仿佛也随之又升高了几分。
众人欣然应和,纷纷在石桌旁寻了位置落座。璇玑夫人的机关鸟再次成为焦点,在众人手中传递把玩,每一次旋开发条,那清脆的振翅声与鸣叫都引来一片由衷的惊叹。阿默和小木被允许坐在璇玑夫人身侧的小杌子上,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小鸟,小脸上满是痴迷。
臻多宝待机关鸟传看一圈,也起身从内室捧出一个锦匣。匣盖打开,一件青铜器物在月光与灯火交织的光线下,静静散发出古老而内敛的幽光。正是那件修复如初的西周簋。曾经狰狞的裂痕与残缺,如今被巧夺天工的技艺抚平、弥合,只在行家眼中留下些微可追寻的痕迹,整体浑厚庄重,铭文清晰,仿佛穿越三千年的时光,无声地诉说着属于它的沧桑与辉煌。
“这便是那件簋了,”臻多宝的声音温润平和,指尖轻轻拂过冰凉的青铜器身,如同抚过一段沉睡的历史,“费了些周折……找到它时,几乎已是一堆碎片。所幸铭文大半尚存,器型也能推演……”他娓娓道来,讲述如何辨识纹饰,如何揣摩古法配比焊药,如何一点点将那些破碎的时光重新聚拢、粘合、打磨。他的话语没有多少惊心动魄,却自有一种沉静的力量,让席间谈笑的声音都低了下去,众人听得入神,目光在那重现生机的古物与讲述者专注沉静的侧脸上流连。
“……最难是这处夔龙纹的缺失,”臻多宝指着簋耳下方一处极其细微的接痕,“须得先塑蜡模,再翻砂浇铸,最后一点点錾刻修整,务求与原纹丝合缝,气息贯通。耗了整整七日,才算勉强看得过眼。”
“鬼斧神工!”北地豪侠胡老大忍不住一拍大腿,震得桌上杯盏又是一跳,“俺老胡是个粗人,但这东西看着,就觉得有股子说不出的劲儿!多宝老弟,你这双手,真是神了!”
“枯木逢春,朽骨生肌。”百草堂主捻着胡须,眼中满是激赏,“这修复之道,与我医家调养沉疴、续接断脉,竟有异曲同工之妙。妙哉!”
璇玑夫人则含笑不语,目光在那件簋上细细巡睃,最终落在臻多宝脸上,带着洞悉一切的赞许。
待簋的故事告一段落,众人的目光不知怎的,又齐刷刷投向了始终端坐如钟、沉默如铁的赵泓身上,带着明显的期待。赵泓端杯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赵统领,”璇玑夫人眼波流转,笑意盈盈地开了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方才多宝展示了传世之宝的枯木逢春,您那把从不离身的祖传战刀,想必也在多宝阁里得了造化?何不也请出来,让我们开开眼?听闻多宝可是费了不少心思。”
众人的目光瞬间变得灼热,充满了不容拒绝的怂恿。赵泓握着酒杯的手指微微收紧,指节泛白。他抬眼看向臻多宝,后者正含笑望着他,眼中带着一丝了然和微微的鼓励。赵泓沉默了一息,终究还是放下酒杯,不发一言地起身,大步走向廊下阴影处悬挂刀剑的地方。
片刻,他走了回来,手中捧着的,正是那把伴他征战多年、饮血无数的祖传战刀。刀已入鞘,古朴的鲨鱼皮鞘身透着岁月的暗沉。
赵泓将刀平放在石桌中央的空处,并未立刻抽出。众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这把看似平凡无奇的刀鞘上。
臻多宝微微一笑,伸出手,指尖在刀鞘尾部的铜饰上轻轻一按。“咔哒”一声轻响,他握住刀柄,缓缓抽出。
一道寒光,如同沉睡了千年的冰河骤然苏醒,在月光与灯火下流淌而出!然而这寒光并非刺目张扬,而是内敛到了极致,仿佛所有的锋芒都被一种无形的力量深深锁在刀身之内,只在视线触及的瞬间,才感受到一股砭人肌骨的森然锐气扑面而来。刀身线条简洁流畅,靠近刀柄处,几道细微却深刻的旧日伤痕,如同猛虎身上的爪痕,无声诉说着它过往的峥嵘。
但最引人注目的,是刀柄。原本磨损破旧的缠绳已被尽数换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邃如墨、又隐隐透着暗金丝线的奇异绳索。那绳索以一种极其复杂而稳固的方式缠绕在刀柄之上,纹路紧密,每一股绳的走向都透着一种独特的美感与难以言喻的坚韧感,完美贴合持握者的手型,显然是经过了极其精心的设计和编织。
“好刀!”南疆蛊师脱口赞道,他敏锐地感受到那刀身蕴藏的煞气与此刻被完美束缚的平衡,“锋芒尽藏,煞气内蕴,此刀已通灵性!”
“嘶……这缠绳……”璇玑夫人的目光却牢牢锁在刀柄上,她微微倾身,仔细端详着那繁复而充满力量的绳结纹路,片刻后,她倏然抬头,眼波流转间带着一丝狡黠和恍然大悟的笑意,目光在臻多宝和赵泓之间意味深长地打了个转,“这手法…这经纬走向…若我没看走眼,可是多宝阁主你的独门‘千机绕’?啧啧,这心思,这功夫……可真是用在‘刀刃’上了。”她刻意咬重了“刀刃”二字,尾音拖得长长的,其中的调侃之意再明显不过。
席间顿时响起一片带着恍然大悟和善意的哄笑声。赵泓的耳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染上了一层薄红,他紧抿着唇,下颌线绷得更紧,目不斜视地盯着桌上的刀,仿佛那刀鞘上突然开出了世间罕见的花。臻多宝则端起茶杯,借着氤氲的热气掩饰唇边加深的笑意,只是那微微泛红的耳尖,却没能逃过璇玑夫人锐利的眼睛。
一片笑声中,臻多宝轻轻放下茶杯,转向一直眼巴巴望着这边的阿默和小木,温声道:“阿默,小木,你们做的小东西呢?也拿出来给叔叔伯伯、姑姑们瞧瞧。”
两个孩子眼睛一亮,立刻从璇玑夫人身边的小杌子上跳下来。阿默跑向自己的小工作台,捧出一个由许多小木块组成的结构;小木则从怀里掏出一个略显粗笨、但打磨得颇为光滑的圆形木碗。
两个孩子捧着各自的“作品”,走到石桌旁的空地上,面对着满座的江湖前辈和奇人异士,都有些紧张。阿默抿着嘴,小脸绷得紧紧的,小心地将那个由许多榫卯小木块组成的模型放在地上。他深吸一口气,蹲下身,小手开始飞快地动作起来。只见他手指翻飞,或按或推,或抽或拉,那些看似杂乱堆叠的小木块在他手中如同被赋予了生命,伴随着细微的“咔哒”声,迅速地变幻着形态。一会儿是座微缩的亭台,榫卯严丝合缝;一会儿又拆解重组,变成一座结构精巧的小拱桥;再几下变化,竟成了一个可以活动的鲁班锁结构。他专注地演示着,动作灵巧得不可思议,虽然紧张得鼻尖冒汗,但眼神却亮得惊人,全部心神都沉浸在结构的拆解与重组之中。
“这里…这里用的是燕尾榫,”阿默一边快速操作,一边努力地比划着解释,声音因为紧张而有些发颤,“还有这个…穿带…能…能固定住大面…不翘…”他试图说明其中的力学原理,但显然词汇有限,急得小脸通红。
一旁的小木早已按捺不住,快嘴快舌地抢着补充:“对对对!阿默哥可厉害了!他琢磨了好几天呢!这个桥,桥墩子这里最难弄,他削坏了好多小木条才弄成!还有这个锁,”他指着那个复杂的鲁班锁,“我们俩一起弄的!我负责锯大木头块,阿默哥开那些小槽口!可费劲了!”他献宝似的举起自己做的木碗,“看!这是我的!用一整块木头挖的!沉吧?我磨了好久呢!”小木碗虽然边缘略显厚薄不均,内壁的旋纹也有些深浅不一,但表面被打磨得相当光滑,透着一股子憨实的劲儿。
璇玑夫人看着阿默那双在复杂木块间翻飞、稳定而充满灵性的手,看着他演示时那全神贯注、仿佛世界只剩下手中之物的眼神,眼中流露出毫不掩饰的激赏。她微微侧首,对臻多宝轻声道:“这孩子,有乃父之风,更难得是这份专注和灵性,天生就是吃这碗饭的料。璞玉浑金,多宝,你好生雕琢,莫辜负了这份天资。”语气里是长辈对后辈最深的期许。
百草堂主则哈哈一笑,伸手拍了拍小木结实的小肩膀,赞道:“好小子!力气不小!瞧这碗壁厚的,实在!是块好料子!练武打根基,正需要你这股子实诚劲儿!”拍得小木龇牙咧嘴,却又挺起小胸膛,满脸自豪。
庭院里暖意融融,酒香、茶香、食物的香气与炉火的暖意交织在一起。璇玑夫人看着赵泓面前那杯几乎没动过的茶,眼珠一转,忽地又起了促狭的心思。她端起自己面前赵泓方才为她斟满的酒杯,却不饮,反而用杯底轻轻敲了敲桌面,发出清脆的声响,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诸位诸位,”璇玑夫人笑吟吟地开口,目光如同带着钩子般落在赵泓身上,“方才我们见识了多宝化腐朽为神奇的妙手,也看了赵统领这把重获新生的宝刀。不过嘛……我倒是听说,我们这位当年在战场上令敌人闻风丧胆、在书院里也以冷面铁血着称的赵统领,近来可是下了苦功,钻研起了另一门截然不同的技艺——茶道?”
她故意顿了顿,满意地看到赵泓握着酒杯的手指又紧了几分,才慢悠悠地继续:“都说宝剑锋从磨砺出,这茶香嘛,也得靠火候功夫。赵统领,今日天时地利人和,月色正好,炉火正旺,您这‘苦练多时’的茶艺,何不让我们也开开眼界?总不能只给多宝一个人泡吧?”她尾音上扬,带着不容置疑的煽动性。
“对对对!赵兄弟,露一手!”胡老大立刻拍着桌子起哄,声如洪钟。
“赵统领,请!”南疆蛊师也笑着拱手。
“正是,让我们也沾沾光。”船商和其他几位朋友也纷纷笑着附和。
一道道目光如同聚光灯般打在赵泓身上,带着善意的调侃和浓浓的好奇。赵泓的脊背挺得笔直,仿佛随时要拔刀出鞘应对强敌,只是耳根那抹红晕迅速蔓延到了脖颈。他紧抿着唇,下颌线绷得像拉满的弓弦,目光沉沉地扫过一圈看好戏的脸,最后落在臻多宝含笑的眼眸里,那眼神深处似乎藏着一丝极淡的无奈。
僵持不过一瞬。在臻多宝微微颔首的示意下,赵泓终于认命般地、带着一股近乎悲壮的沉默站起身来。他走到旁边专门温着水的小红泥炉旁,取过茶则、茶匙、茶海、闻香杯、品茗杯……动作一丝不苟,甚至带着点操练兵器的刻板精准。
炉火映着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依旧没什么表情。他提起烧得正滚的铜壶,水流注入紫砂壶中,热气蒸腾。洗茶、温杯、高冲、低斟……每一个步骤都严格按照臻多宝曾经教过的流程。动作谈不上行云流水的优雅,反而透着一股武将特有的、近乎僵硬的板正,手臂的摆动都带着清晰的棱角,像是在执行一套不容出错的军令。他紧盯着壶口倾泻的水线,控制着水流的速度和落点,眉头微蹙,全神贯注,仿佛在完成一项生死攸关的任务。
终于,当清亮澄澈、色泽嫩绿的茶汤稳稳注入闻香杯,再分入小小的品茗杯中时,整个过程虽然缺乏飘逸的美感,却意外地没有一丝错漏。水温显然也控制得恰到好处,茶香随着热气袅袅散开,是龙井特有的清新豆香。
赵泓端起其中一杯,走到璇玑夫人面前,依旧是那副板正得近乎肃穆的姿态,双手奉上,声音低沉平直:“夫人,请。”
璇玑夫人忍着笑,双手接过,先观其色,再凑近杯口,轻轻嗅闻那氤氲的茶香。她啜饮了一小口,茶汤在舌尖停留片刻,方才缓缓咽下。所有人都看着她,连阿默和小木也忘了玩机关鸟,好奇地张望。
片刻,璇玑夫人放下茶杯,抬眼看向依旧绷着脸站在面前的赵泓,那双洞悉世情的眼眸里漾开真心的笑意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感慨:“嗯……”她故意拉长了调子,在赵泓几乎要以为她要说出什么刻薄评价时,才展颜笑道,“火候正好,水温一分不差。这龙井的鲜爽甘醇,也尽数出来了。滋味嘛……虽不及多宝泡的那般圆融活泛,层次丰富,”她故意顿了一下,看到赵泓的睫毛几不可察地颤了颤,“却难得这份沉稳的心意。看来我们赵统领,不仅刀使得好,这茶壶……”她的目光意有所指地扫过赵泓骨节分明、布满厚茧的大手,“如今也握得极稳了。”
“哈哈哈!好!稳当!”胡老大第一个大笑起来,声震屋瓦。
“赵统领文武双全,佩服佩服!”南疆蛊师也笑着拱手。
“能得璇玑夫人一个‘稳’字,便是极好的评价了!”船商笑着圆场。
满座哄堂大笑,笑声在温暖的庭院里回荡,充满了真挚的善意。赵泓站在那里,听着满耳的“稳当”、“文武双全”,脸上的表情依旧没什么变化,只是那紧绷的肩背线条,在笑声中似乎极其细微地松弛了一瞬。他微不可察地吐出一口气,转身走回自己的座位,重新端起他那杯早已凉透的酒,一仰脖灌了下去,仿佛要用那冷冽的酒液浇灭脸上那层挥之不去、又难以言喻的热意。
酒过三巡,炉火正旺,炭火的红光映着一张张微醺而放松的脸庞。初时的寒暄与展示过后,话题如同溪流汇入江河,变得更加开阔而随意,带着江湖人特有的豪迈与不羁。
北地的胡老大胡彪,几杯烈性的“烧刀子”下肚,脸上泛着赤铜色的油光,嗓门愈发洪亮。他抹了一把络腮胡,将酒杯重重顿在石桌上,原本带着醉意的眼神却锐利了几分:“说起来,这趟出来前,俺在北边跑马帮,道上风声有点紧呐!”他压低了点声音,带着北地汉子特有的凝重,“草原上那几部,往年入了冬都消停,缩在帐篷里熬冬。可今年邪门了,几个大部落的骑兵调动频繁得很,小股的马队更是像蝗虫一样,时不时就在边境线上冒头,掠一把就跑。边军的斥候撒出去好几拨,折损了不少好手……俺瞧着,那狼崽子们,怕是肚子里又憋着坏水,不安分了!”
他粗粝的声音在暖融融的庭院里砸开一道缝隙,透进来塞外凛冽的风雪和隐隐的血腥气。
坐在他对面的南疆蛊师,那位名叫岩罕的精瘦汉子,闻言也放下了手中的酒杯,眼神变得幽深。他缓缓开口,声音带着南疆密林特有的潮湿气息:“胡大哥提起这个,倒让我想起一桩怪事。前些日子,我深入西南瘴林深处采一味稀有的‘鬼面蝶’引药。那林子,平日里除了毒虫蛇蚁,也就些山猫野猪。可那次……”他顿了顿,似乎在回忆当时的情景,脸上掠过一丝凝重,“在一处人迹罕至的深涧旁,我看到了足印。绝非寻常兽类!”
他伸出手指,蘸了点酒水,在石桌上画出一个巨大的、轮廓模糊却异常清晰的印记。“足有磨盘大小!陷入腐殖土极深。附近折断的巨木,断口像是被某种难以想象的蛮力硬生生撞断、撕裂的。林子里还弥漫着一股……说不出的腥臊气,带着股子蛮荒的压迫感,连我养的几只避毒金蚕蛊都躁动不安,显出惧意。我循着痕迹追了小半日,最终消失在更深、更险的毒瘴谷中,不敢再进。”他摇摇头,“那东西,绝非善类。西南边陲,怕也不太平静了。”
两人的话,如同两块沉重的石头投入原本平静的湖面,激起无声的涟漪。庭院里的欢声笑语淡去了几分,空气里多了些凝重的因子。炉火依旧噼啪作响,却似乎驱不散悄然弥漫开的一丝寒意。
这时,那位曾受臻多宝大恩的船商,姓陈,见气氛有些沉滞,连忙笑着开口,试图冲淡这份凝重:“哎呀,二位说的都是凶险事。我这倒有个稀罕的趣闻,给大伙儿解解闷,开开眼!”他成功地将众人的目光吸引过来。
“我这次从南洋回来,在爪哇国的港口停靠补给时,听一个番邦商人神神秘秘地吹嘘,说他们那里出了个了不得的奇物!”陈船商脸上露出不可思议的神情,比划着,“据他说,那东西像个方盒子,前面嵌着一块打磨得极透的水晶片,后面点上灯烛……嘿!邪门就来了!只要把画着图的薄片放进盒子里,前面那水晶片上,就能把图影放得老大老大!清清楚楚地映在墙上、幕布上!他说,几百里外王宫里发生的事儿,画下来,用这盒子一放,他们港口的人都能‘看见’!叫什么……‘千里镜影’?还是‘传影灯’?说得神乎其神!”
“千里传影?”璇玑夫人秀眉微挑,眼中瞬间爆发出浓烈的兴趣,仿佛听到了绝世珍宝的消息,“竟有此事?不借水镜,不用光影折射的特定角度,单凭一个盒子、烛火和薄片,就能将影像放大投射?这……这机巧之理,闻所未闻!陈老板,你可曾亲眼见过?”
“这倒没有,”陈船商遗憾地摇头,“那番商宝贝得紧,只肯给几个大主顾私下里演示了一次,吹得天花乱坠。我要价太高,没舍得入手。不过听描述,确实匪夷所思。”
“若真有其物,其中机簧结构必然精妙绝伦!”璇玑夫人喃喃自语,手指无意识地在桌面上轻轻叩击,眼神亮得惊人,已然陷入了对那奇物原理的深深思索之中,连杯中的酒都忘了。
百草堂主捋着胡须,沉吟道:“大千世界,无奇不有。北疆异动,南疆现巨踪,海外又有奇巧之物……这天下,怕是要起风云了。”他语气带着医者阅尽沧桑的通透,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
这些看似天南海北的闲谈,却像几道来自不同方向的闪电,短暂地撕裂了温暖庭院上方的宁静夜空,隐隐勾勒出远方山雨欲来的模糊轮廓。危机如同深埋的种子,在觥筹交错的暖意与欢声笑语之下,悄然萌发出不安的嫩芽。
炉火跳跃着,将众人投在青石板上的影子拉长、摇曳、又重叠在一起。酒意渐浓,气氛在那些略带惊悚的传闻之后,非但没有冷却,反而因彼此间深厚的情谊和对未来的无畏,变得更加醇厚热络。
璇玑夫人端着酒杯,目光柔和地掠过庭院中的每一个人。灯火的光晕温柔地笼罩着臻多宝,他眉宇间昔年惯有的、如同名剑出鞘般的孤寂与锋锐之气,早已被一种舒展的平和所取代。他正与身旁的百草堂主低声交谈,唇角噙着温润的笑意。而他的身侧,那个沉默如山的男人——赵泓,虽依旧话少,甚至脸上也没什么多余的表情,但那双深邃的眼眸却如同最警觉的鹰隼,时刻留意着臻多宝最细微的需求。臻多宝的茶杯将空,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便已无声地提起温在炉上的铜壶,稳稳地续上热水;夜风卷起几片落叶打着旋儿吹向石桌,赵泓宽厚的肩背便不着痕迹地微侧,挡在臻多宝与风来的方向之间;臻多宝因胡老大一个笑话而开怀,不慎被果酒呛咳,一方素净的帕子已及时递到了他的手边……这些动作流畅而自然,仿佛已融入他呼吸的本能。
廊檐下,阿默和小木盘腿坐在灯笼投下的光晕边缘,头碰着头,正聚精会神地研究着那只紫檀黄铜机关鸟。阿默小心翼翼地旋动着发条,小木则屏住呼吸,眼睛瞪得溜圆,看着小鸟在阿默掌心再次振翅跳跃,发出清脆的鸣叫。两张稚嫩的小脸上,写满了对未知造物的惊叹与纯粹的快乐。
看着这一幕幕——眉目舒展、言笑晏晏的臻多宝,沉默守护、细致入微的赵泓,沉浸在奇巧世界中的两个学徒……璇玑夫人眼中渐渐氤氲起一层复杂的水光。那是穿透了漫长岁月的感慨,是见证故友终于寻得归宿的欣慰,更是一种对眼前这幅“岁月静好”图景深深的珍视与动容。
她轻轻吸了一口气,举起手中的酒杯,清越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盖过了席间的谈笑,传入每个人的耳中:
“诸位,”她环视一周,目光最后落在臻多宝和赵泓身上,带着无比的真诚,“想当年,这多宝阁中,奇珍异宝堆叠如山,价值连城之物亦不罕见。可那时踏进此门,纵然满目琳琅,触手生温的却多是冰冷的器物。阁中总萦绕着一股挥之不去的孤寂锋锐之气,如同未曾入鞘的绝世名刃,光芒夺目,却也伤人伤己。”
她的声音微微一顿,仿佛陷入了对往昔的追忆,随即又化为更深沉的暖意:“今日再看,器物得其所,重现光华;匠心有所传,后继有人;故人……亦有所依,身心皆安。”她的目光在臻多宝与赵泓之间流转,带着洞悉一切的温柔,“这满室的欢声笑语,这灯火可亲、炉火温暖的安宁与勃勃生气……才是真正的无价之宝,是千金万银也换不来的珍宝。”
她将酒杯举得更高,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却更显真挚:“多宝,赵泓,恭喜你们。守得云开,终见月明。这一杯,敬这份来之不易的安宁!”
“说得好!”百草堂主第一个大声应和,须发皆颤,眼中也满是动容。他跟着举杯,目光却带着促狭,精准地投向一直努力降低存在感的赵泓:“璇玑夫人所言极是!尤其是我们这位赵统领,哈哈!当年初见,啧啧,那真是块千年不化的寒铁!冷得能冻掉人下巴!走到哪儿都自带三尺冰寒之气!”
他故意拉长了声调,捋着胡须,上下打量着赵泓,脸上的笑意越来越浓,如同发现了什么稀世奇珍:“可如今再看看?这气色红润,印堂发亮,眉宇间那股子生人勿近的煞气……嘿,竟也消融了大半!多了几分……嗯……”他故意卖了个关子,吊足了众人胃口,才一拍桌子,大笑道,“多了几分人间烟火气!看来我们临安城的水土,不止养人,还能‘养铁树’!硬是把这棵铁树,给养得开了花啊!哈哈哈!”
“铁树开花!妙!妙啊!”胡老大拍着桌子狂笑,声如洪钟。
“赵统领这朵‘花’,开得可是不易!”南疆蛊师岩罕也忍俊不禁。
“恭喜赵统领!贺喜赵统领!”陈船商和其他几位朋友纷纷笑着举杯起哄。
一时间,所有的目光如同探照灯般,齐刷刷地聚焦在赵泓身上。那目光里充满了善意的调侃、心照不宣的喜悦和真诚的祝福。饶是赵泓定力如山,此刻也被这突如其来的、直白无比的“铁树开花”论和满堂哄笑弄得措手不及。他只觉一股滚烫的热流“轰”地一下从脚底板直冲头顶,整张脸如同被投入了熔炉,瞬间红透!连带着脖子根都染上了一片赤色。
他下意识地想要板起脸,用惯常的冷硬将这尴尬和窘迫压下去。可嘴角刚往下沉,那满堂善意的哄笑声浪便将他那点微弱的抵抗冲得七零八落。他猛地低下头,仿佛要埋进面前的杯盘里,可那红透的耳根在灯火下暴露无遗。情急之下,他一把抄起面前那杯早已斟满的酒,动作快得带起一阵风,仰起脖子,咕咚咕咚,将一整杯辛辣的烈酒一口气灌了下去!试图用那灼烧喉咙的滚烫液体,来强行浇灭脸上那燎原般的热意,掩饰那无处安放的窘迫。
“咳咳……”烈酒入喉,呛得他忍不住低咳了两声,本就涨红的脸更是红得如同滴血。他放下空杯,依旧低着头,紧抿着唇,下颌线绷得死紧,强作镇定的姿态配上那通红的耳根和脖颈,反而形成了一种巨大的反差,显得更加局促可爱。
“哈哈哈!赵统领这是害羞了!”胡老大的笑声简直要掀翻屋顶。
“这杯酒喝得痛快!再来一杯助助兴?”
“铁树开花,酒也得喝双份嘛!”
哄笑声浪一浪高过一浪,几乎要将庭院的暖意都掀翻。赵泓僵坐在那里,如同被架在火上烤,只觉得脸上那层热意非但没有被酒浇灭,反而越烧越旺,连带着后背都沁出了一层薄汗。
就在这满堂的哄笑和赵泓窘迫得几乎要夺路而逃的瞬间,一只微凉而骨节分明的手,带着熟悉的清雅气息,悄无声息地从石桌之下探了过来。没有一丝犹豫,那只手精准地寻到了赵泓放在膝上、因紧握而指节发白的大手。温凉的指尖先是轻轻碰了碰他手背上凸起的骨节,带着一种无声的抚慰,随即,便带着不容置疑的温柔与坚定,滑入了他粗糙的掌心,然后,轻轻勾住了他因常年握刀而磨砺出的、坚硬厚实的刀茧。
那指尖的微凉,如同最有效的清心咒,瞬间驱散了赵泓心头的燥热与无措。那轻柔却坚定的勾缠,像一道无形的锚链,将他这只在哄笑浪潮中颠簸的小舟,稳稳地定在了原地。
赵泓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震。他依旧低着头,紧抿的唇线却在不经意间,悄然松弛了一丝微不可查的弧度。掌心传来的触感清晰无比,那勾缠的力道很轻,却带着千钧的重量和无声的言语。
所有的哄笑声浪,在这一刻仿佛都成了遥远的背景。他世界里所有的喧嚣褪去,只剩下掌心那一点微凉柔软的触碰,以及那指尖缠绕着他刀茧的、带着无限包容与默契的温度。
臻多宝依旧含笑望着被众人打趣的赵泓,仿佛只是置身事外看一场有趣的戏。他举杯,姿态从容优雅,迎向璇玑夫人和百草堂主,声音温润平和,如同玉石相击,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同喜。”他唇边的笑意加深,目光扫过满座故交,最后落回璇玑夫人脸上,带着深深的感激与了然,“此间安宁,灯火可亲,炉火常暖,皆因故人情重,风雨同舟,不离不弃。”他顿了顿,目光似有若无地掠过身旁那个依旧僵硬着脊背、耳根通红的男人,声音里注入了一种难以言喻的温柔力量,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漾开层层涟漪,“亦是我等……心之所向,魂之所安。”
“好一个‘心之所向’!”璇玑夫人眼中水光更盛,朗声赞道。
“干杯!”百草堂主举杯高呼。
“敬安宁!敬心之所向!”众人纷纷举杯,豪情满怀地应和。
清越的杯盏相碰声在庭院中清脆地响起,如同最悦耳的乐章。满月不知何时已悄然移到了中天,毫无保留地将它清辉流溢的光芒倾泻下来。如水的月华温柔地笼罩着庭院中的每一个人,笼罩着那跳跃的炉火,笼罩着石桌上琳琅的杯盘,笼罩着廊下那只振翅鸣叫的机关鸟,也笼罩着石桌下那双在无人知晓处悄然紧握的手。
所有的欢声笑语,所有的故人情谊,所有的珍重守护,以及那份在纷扰世事中艰难寻得、又被众人齐心呵护的安宁,都在这圣洁温柔的清辉里,被细细地勾勒、晕染,镀上了一层永恒而温暖的柔光。
多宝阁的庭院,仿佛自成一界,隔绝了世间所有的风雪与未知的暗涌。炉火正暖,茶烟袅袅,酒香氤氲。月光下,故人笑语晏晏,心之所向,便是此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