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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之夜,暴雨如注。

一道刺目的电光撕裂墨黑的天空,紧随其后的炸雷震得皇城根儿都在隐隐发颤。雨点砸在宫城的琉璃瓦上,声势如万马奔腾,又急又密,汇成浑浊的水流沿着飞檐兽吻哗哗淌下。宫门紧闭,值夜的禁军甲士裹着湿透的油衣,缩在厚重的门洞里,疲惫的眼皮被沉重的雨水和夜色压得几乎抬不起来。

一骑快马,却像一支离弦的黑色铁箭,穿透这浓得化不开的雨幕,直扑宫门而来。马蹄踏在积水的青石御道上,溅起一人多高的浑浊水花,发出沉闷又急促的“嘚嘚”声,在雨声的轰鸣中顽强地撕开一道口子,刺得人耳膜生疼。

“影阁急报——开门!八百里加急——!”马上骑士的嘶吼被风雨扭曲,却带着一种近乎疯狂的绝望穿透雨帘。

那扇厚重的宫门,仿佛承载着无尽的岁月和历史的沉淀,在令人牙酸的“吱呀”声中,缓缓地开启了一条缝隙。这声音在寂静的宫殿中回荡,仿佛是一个沉睡已久的巨兽被惊醒,发出的低沉怒吼。

门缝中,一匹浑身泥水、口鼻喷着白沫的骏马如同一道闪电般疾驰而来。它的身上沾满了泥土和雨水,湿漉漉的毛发贴在身上,显得疲惫不堪。然而,尽管如此,它依然奋力奔跑着,似乎背后有什么可怕的追兵在追赶。

骏马的背上,坐着一名摇摇欲坠的骑士。他的身体随着马背的颠簸而摇晃,仿佛随时都可能从马上跌落下来。他的脸色苍白如纸,嘴唇毫无血色,额头上的汗水和雨水交织在一起,顺着脸颊滑落。

突然,骏马像是失去了最后一丝力气,猛地一头撞进了宫门。马蹄铁与宫道金砖猛烈地撞击在一起,迸溅出零星的火星。这些火星在黑暗中短暂地闪耀,随即被无情的雨水浇灭,仿佛它们从未存在过。

骑士在撞击中被甩下了马背,他在地上翻滚了几圈,然后艰难地爬起身来。他的怀中紧紧抱着一个火漆密封的铜管,仿佛那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东西。他跌跌撞撞地冲向当值的禁军校尉,脚步踉跄,仿佛随时都会摔倒。

“死牢……影阁死牢……被劫!”骑士的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仿佛他刚刚经历了一场可怕的噩梦,“重犯……臻多宝……被劫走了!”他的话语中充满了恐惧和绝望,让人不禁为他所描述的事情感到震惊。

铜管上,影阁独有的黑色鹰隼徽记在昏暗的宫灯下泛着冰冷、不祥的光。校尉的脸色瞬间变得比死人还白,他猛地抓过铜管,顾不上湿透的袍服,转身就朝深不可测的宫禁深处狂奔,靴子踏在积水里,噼啪作响,每一步都踩在心脏上。那急报,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他几乎握不住。

消息在死寂的雨夜中,如同投入油锅的水滴,瞬间炸开。

……

翌日,大朝会。

紫宸殿内,气氛凝重得让人几乎喘不过气来,仿佛整个空间都被一股无形的重压所笼罩,连空气都似乎凝结成了铅块一般。这座金碧辉煌的殿宇,原本是皇权的象征,其蟠龙金柱、藻井彩绘等装饰,无不彰显着无上的威严。然而,在这一刻,这些曾经令人敬畏的元素,却在群臣们屏息压抑的沉默中,透露出一种虚假的繁荣,就如同被抽去了灵魂的躯壳一般。

香炉里升起的袅袅青烟,本应是轻盈而灵动的,但此刻却显得有气无力,仿佛也被这压抑的气氛所束缚。它笔直地升腾着,没有丝毫的摇曳,很快就在沉闷的空气中散逸无踪,仿佛从来没有存在过一样。

皇帝赵佶高踞御座之上,冕旒垂下的玉珠微微晃动,遮住了他大半张脸,只露出紧抿的薄唇和下颌绷紧的线条。他指节分明的手搭在冰冷的蟠龙扶手上,指尖无意识地反复按压着那凸起的龙头,指节因用力而泛白。一股无形的低气压从他身上弥漫开来,笼罩着整个大殿,压得殿内上百位朱紫重臣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

死一般的寂静。

突然,沉重的脚步声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死寂。

太尉高俅排众而出,他身着深紫色一品武官蟒袍,腰悬金鱼袋,步履却带着一股择人而噬的凶悍。他并未走到御阶正前方,而是在大殿中央猛地站定,如同一座即将爆发的火山。他那张保养得宜、略显富态的脸上,此刻每一道肌肉都因极致的愤怒而扭曲、跳动,眼白里布满了狰狞的血丝,目光扫过殿内群臣,如同淬了毒的刀子。

“陛下——!”高俅的声音陡然拔高,尖利得如同钝刀刮过铁片,狠狠撕裂了大殿的死寂,“影阁死牢,国之重狱!昨夜竟遭歹人强攻,重犯臻多宝被公然劫走!此乃谋逆!赤裸裸的谋逆!”

他猛地转身,宽大的袍袖带起一股腥风,手指如戟,直直戳向站在文官前列、须发皆白的老王爷赵顼,以及簇拥在他周围的几位清流领袖——王黼、李纲等人。

“是谁?!是谁给了这些逆贼如此狗胆?!”高俅的声音因为极致的愤怒而嘶哑变形,“臣,高俅,斗胆断言!此乃赵泓余孽,勾结朝中某些道貌岸然、实则心怀叵测之徒,意图颠覆朝廷!里应外合,劫走要犯,其心可诛!”

每一个字都像淬了火的铁钉,狠狠砸在冰冷的金砖地上,也砸在每一个人的心头。

“勾结匪类!扰乱法纪!图谋不轨!”高俅身后,他的心腹爪牙、御史中丞蔡懋立刻踏前一步,尖声附和,唾沫星子几乎要喷到前排官员的脸上,“此等行径,形同造反!陛下,若不严惩幕后主使,国法何在?!天威何在?!”

“臣附议!”刑部尚书万俟卨紧随其后,声音阴沉,“影阁死牢守卫何等森严?若非朝中重臣里通外贼,泄露机密,甚至暗中提供便利,区区逆贼,如何能得手?请陛下明鉴,彻查清流诸公!尤其是……与某些宗室过从甚密者!”他的目光,如同毒蛇的信子,阴冷地舔过老王爷赵顼枯槁的脸。

“请陛下严惩!”

“揪出幕后黑手!”

“杀一儆百,以儆效尤!”

高俅一系的党羽纷纷出列,鼓噪之声如同群鸦聒噪,瞬间汇成一股充满血腥味的汹涌浊浪,气势汹汹地拍向沉默的清流官员。矛头所指,越来越露骨,越来越险恶,那“谋逆”的帽子,眼看就要结结实实扣在老王爷和整个清流派系的头上。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烈的硫磺硝石味,仿佛整个空间都被点燃了一般,让人感到窒息和燥热。皇帝赵佶端坐在龙椅之上,原本松弛地搭在扶手上的手指,突然间像是被电击了一样,猛地蜷缩起来,指甲深深地掐入了掌心之中,他却浑然不觉。

赵佶的目光隐藏在冕旒之后,犹如两道寒光四射的利箭,直直地射向高俅。此时的高俅,因为愤怒和对局势的掌控欲,那张原本还算得上儒雅的面庞已经扭曲得不成样子,他的嘴唇微微颤抖着,似乎想要说些什么,但最终还是没有发出声音。

赵佶的视线从高俅身上移开,转而落在了老王爷的身上。老王爷静静地站在那里,他的面容就像一口古老的深井,平静得没有丝毫波澜,让人根本无法窥视到他内心真实的想法。

最后,赵佶的目光缓缓扫过清流官员们那一张张凝重而压抑的面孔。这些官员们低垂着头,不敢与皇帝对视,他们的沉默仿佛在向赵佶传递着一种信息——他们对眼前的局势感到忧心忡忡。

赵佶心中的怒火越烧越旺,这股被冒犯的怒火,与对局势逐渐失控的深深不安交织在一起,在他的胸中如惊涛骇浪般翻腾着。

“呵……”一声极其轻微、却带着千钧之力的冷笑,如同冰珠落入滚油,瞬间压过了高俅党羽的鼓噪。

所有人的目光,刷地一下,聚焦在文官班列之首。

老王爷赵顼,并未开口。他甚至没有看高俅一眼,布满老年斑的枯瘦手掌,只是微微拢在宽大的朝服袖中,仿佛殿内这场针对他的滔天巨浪,不过是拂过山石的微风。

发出这声冷笑的,是他身旁的清流中坚,户部侍郎李纲。

李纲缓缓出列,动作不疾不徐,青色的官袍衬得他脸色愈发沉静如水。他先是向御座上的皇帝深深一揖,姿态无可挑剔,然后才转过身,面对着高俅那几乎要喷出火来的目光。

“高太尉,”李纲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每一个字都清晰地送入大殿每一个角落,“适才太尉与诸位大人,口口声声逆贼劫狱,勾结谋反,罪在不赦。下官斗胆,有一事不明,想请教太尉。”

他微微一顿,目光锐利如电,直刺高俅:“臻多宝,一个区区草民,不过因揭露地方粮仓亏空、为民请命而获罪下狱。缘何摇身一变,竟成了能震动朝野、引得太尉如此雷霆震怒的‘重犯’?其罪证何在?其案卷何在?为何影阁死牢被劫,太尉反应之剧烈,远甚于当年边关军情急报?”

“你!”高俅被这连珠炮似的质问噎得一滞,脸色瞬间涨成猪肝色。

李纲却不给他喘息的机会,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股凛然正气:“影阁死牢,素来以铜墙铁壁、飞鸟难渡着称!昨夜却被‘区区逆贼’如入无人之境?这究竟是逆贼神通广大,还是影阁……本身已千疮百孔,朽烂不堪?抑或是……监守自盗,贼喊捉贼?!”

“李纲!你血口喷人!”高俅厉声咆哮,额角青筋暴跳如蚯蚓。

“血口喷人?”一直沉默的老王爷赵顼身边,另一位清流干将、翰林学士承旨王黼也站了出来,他须发皆白,声音却沉稳如钟,“太尉稍安勿躁。下官亦有一问:太尉口口声声要彻查幕后主使,要严惩清流诸公。下官倒要请问,昨夜事发突然,消息封锁,太尉何以如此笃定劫狱者便是赵泓余孽?何以如此迫不及待地将矛头指向为国为民、直言敢谏的同僚?太尉心中,究竟在害怕什么?是害怕臻多宝被救走?还是害怕……他嘴里的东西,见光?!”

“放肆!王黼!你敢污蔑本官?!”高俅须发戟张,怒火几乎要将理智焚烧殆尽,“陛下!此二人巧舌如簧,颠倒黑白,分明是心中有鬼!臣请陛下下旨,即刻搜查王府及清流诸府邸!定能搜出他们勾结逆贼、图谋不轨的铁证!以正视听!”

“搜府?高太尉好大的威风!”李纲毫不示弱,上前一步,声音如同金铁交鸣,“无凭无据,仅凭臆测,便要搜查亲王府邸、朝廷重臣府宅?此例一开,国将不国!太尉如此行径,与构陷何异?!今日可构陷赵泓,构陷清流,明日,这殿上衮衮诸公,谁又能幸免?!”

“请陛下明鉴!”王黼也躬身向皇帝施礼,声音恳切而沉重,“高太尉此举,名为追查逆贼,实为排除异己,制造恐怖!长此以往,朝堂之上,将只闻谄媚阿谀,再无诤臣诤言!此乃亡国之兆啊,陛下!”

“陛下!李纲、王黼危言耸听,包藏祸心!其言可诛!”蔡懋、万俟卨等人再次鼓噪起来,气势汹汹。

“陛下!高俅构陷忠良,祸乱朝纲,其心可诛!”清流官员中也有数人挺身而出,针锋相对。

朝堂之上,瞬间化为两军对垒的战场。双方唇枪舌剑,你来我往,言辞之激烈,指控之狠辣,前所未有。一方以“谋逆”为名,杀气腾腾,欲置对方于死地;另一方以“构陷”、“祸国”为盾,寸步不让,直指对方心虚与图谋。唾沫横飞,怒目相向,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硝烟味,仿佛一点火星就能引爆整个紫宸殿。

御座之上,皇帝赵佶端坐在那里,他的脸色阴沉至极,仿佛被一层厚重的乌云笼罩着。随着时间的推移,他的脸色变得越来越阴沉,越来越冰冷,就像寒冬里的冰霜一般。

他头上戴着的冕旒玉珠,原本是静止不动的,但此刻却开始明显地晃动起来,幅度越来越大。那一颗颗晶莹剔透的玉珠相互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似乎在诉说着皇帝内心的烦躁与不安。

赵佶搭在龙椅扶手上的手,紧紧地攥着,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捏得咯咯作响。他的手微微颤抖着,显示出他内心的愤怒已经到达了极点。

而在朝堂之下,两派的争吵声如雷贯耳,此起彼伏。他们的争论就像无数根钢针一样,狠狠地扎进赵佶的太阳穴,让他感到一阵阵地刺痛,脑袋里嗡嗡作响。

这股狂暴的戾气在他的胸中左冲右突,如同一头被困在笼子里的野兽,拼命想要挣脱束缚,破体而出。赵佶既厌恶高俅的咄咄逼人、借题发挥,更痛恨那些清流官员在这种关键时刻还要引经据典、寸土必争!

他的皇权威严,在这肆无忌惮的攻讦中,被践踏得如同草芥一般,毫无价值可言!

就在这剑拔弩张、几乎要彻底失控的顶点!

就在高俅的党羽再次鼓噪着“搜查王府,以证清白”,声浪几乎要掀翻殿顶之时——

一直如同泥塑木雕般坐在紫檀木椅上的老王爷赵顼,身体忽然极其轻微地晃动了一下。

一声压抑不住的、撕心裂肺的呛咳,从他枯瘦的胸腔深处爆发出来。

“咳咳……咳……呕——!”

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摧枯拉朽的破败感,瞬间压过了满殿的喧嚣。

一口暗红发黑、触目惊心的血块,猛地喷溅在他身前的金砖地上,如同泼洒开的一朵绝望而妖异的花。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冻结了。

所有的争吵、所有的咆哮、所有的指控,如同被一只无形巨手扼住喉咙,戛然而止。上百道目光,带着极致的惊愕、恐惧和茫然,齐刷刷地钉在那摊刺目的污血,和那个剧烈喘息、身躯佝偻、仿佛瞬间被抽干了所有生机的老人身上。

紫宸殿内,落针可闻。只剩下老王爷那如同破旧风箱般艰难而痛苦的喘息声,在死寂的大殿里回荡,一下,又一下,敲打着每一个人的神经。

高俅脸上那因愤怒和掌控欲而扭曲的表情,瞬间凝固,眼中飞快地掠过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慌乱和……忌惮。

皇帝赵佶搭在扶手上的手,猛地一颤,指关节捏得一片惨白。他死死地盯着那摊血,盯着皇叔那张瞬间灰败下去的脸,一股冰冷的寒意混杂着巨大的惊愕,瞬间攫住了他。

“王叔!”皇帝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终于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死寂。

“快!传太医!快!”皇帝身边的贴身大太监童贯反应极快,尖着嗓子厉声喊道,声音带着破音。

几名内侍慌慌张张地冲上御阶旁,手忙脚乱地搀扶起气息奄奄、几乎无法坐稳的老王爷赵顼。

就在这全场注意力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吸引,混乱初起的刹那!

一直站在清流官员前列,刚才还与高俅针锋相对的王黼,眼中精光一闪。他趁着所有人的心神都被老王爷吐血吸引,那短暂的、无人注意的空隙,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宽大的袍袖中抽出一份薄薄的、边缘已经磨损发黄的纸卷。

他并未像之前那样大声疾呼,而是猛地跨前一大步,在众人尚未完全反应过来的惊愕目光中,手臂高高扬起,将那纸卷如同战旗般,决绝地、沉重地,拍在了皇帝御座前的丹陛之上!

“啪!”

那一声清脆的拍击,在刚刚恢复死寂的大殿中,竟如同惊雷炸响!

“陛下!”王黼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发颤,却异常清晰,字字如锤,“此乃臻多宝于影阁死牢之中,以血为墨,暗中抄录留存之物!此乃某笔贪墨军资之铁证!赃银十万两,于元佑七年三月,经‘通济’柜坊秘密汇兑,最终流向——”

王黼的目光如寒冰利刃,猛地刺向脸色剧变的高俅,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股玉石俱焚的决绝:

“——高太尉府上大管家,高禄之私库!”

轰——!

整个紫宸殿,彻底炸开了锅!

如果说老王爷咳血是冻结了时间,那么王黼这石破天惊的举动和指控,就是将冻结的冰湖彻底炸成了齑粉!

“什么?!”

“贪墨军资?!”

“十万两?!高禄?!高太尉的大管家?!”

“血书留证?!在影阁死牢里?!”

惊呼声、倒抽冷气声、难以置信的议论声如同海啸般瞬间席卷了大殿每一个角落。所有官员,无论是高俅党羽、清流官员还是中立派,全都目瞪口呆,目光死死地钉在丹陛上那份沾着可疑暗褐色污迹的纸卷上,然后又齐刷刷地转向高俅。

高俅的脸色,在那一刻精彩到了极点。先是一瞬间的茫然,仿佛没听懂王黼在说什么。随即是极致的错愕,瞳孔猛地收缩如针。接着,一股被毒蛇噬咬般的剧痛和暴怒涌上脸庞,让他的五官彻底扭曲变形!血色瞬间褪尽,又猛地涌上,变得一片骇人的紫红!

“王黼!老匹夫!你安敢构陷本官?!”高俅的声音已经彻底变了调,尖利、嘶哑,带着一种野兽受伤般的疯狂,“伪造!这是无耻的伪造!陛下!陛下!此乃逆贼反咬一口,污蔑忠良!请陛下将此构陷之贼,即刻拿下!碎尸万段!”

他状若疯虎,下意识地就想冲上丹陛去抢夺那份要命的纸卷,却被身旁同样惊骇失色的蔡懋死死拉住。

“太尉!太尉息怒!陛下面前,不可失仪啊!”蔡懋的声音都带上了哭腔。

“陛下!”李纲的声音再次响起,如同洪钟大吕,瞬间压过了高俅的咆哮和殿内的混乱,“此证据虽只冰山一角,然时间、地点、柜坊、经手人、最终流向,条理清晰,有据可查!‘通济’柜坊乃京师百年老号,账目必有留存!高禄管家之私库,亦可查证!真伪如何,一查便知!恳请陛下明断!”

“恳请陛下明断!”清流官员齐声呼应,声势大振。

“陛下!这是构陷!是清流为转移视线,嫁祸于臣!陛下不可听信啊!”高俅目眦欲裂,还在徒劳地嘶吼。

皇帝赵佶的目光,从丹陛上那份染血的纸卷,缓缓移向状若疯魔的高俅,再移向被内侍搀扶着、气息微弱、面如金纸的老王爷赵顼,最后扫过殿内一张张或惊骇、或愤怒、或惶恐、或期待的脸。

那纸卷上的字迹,扭曲、发黑,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绝望和不甘,仿佛能闻到影阁死牢里那浓重的血腥和腐臭。高俅那歇斯底里的咆哮和失态,更是欲盖弥彰!

一股冰冷的、被玩弄于股掌之间的暴怒,混杂着对高俅可能背着自己做出如此骇人听闻之事的猜忌,如同毒藤般疯狂缠绕住皇帝的心脏,越收越紧!他感觉自己像一个傻子!一个被蒙在鼓里,被臣子肆意愚弄的傻子!

“够了!”

一声压抑到极致、如同从冰封地狱深处挤出来的低吼,从御座上传下。

整个紫宸殿瞬间再次死寂。所有目光都惊恐地汇聚到皇帝身上。

皇帝赵佶的胸膛剧烈起伏着,他猛地伸手,抓起御案上那只温润细腻、价值连城的青玉九龙茶盏——那是他平日里最爱把玩的心爱之物。

“砰——哗啦——!!!”

一声刺耳欲聋的碎裂声响彻大殿!

那只精美绝伦的茶盏,被皇帝狠狠掼在冰冷的金砖地上,瞬间粉身碎骨!碧绿的碎片和温热的茶水飞溅开来,如同炸开的冰晶,溅湿了御阶旁的内侍衣袍,也仿佛溅在每一个大臣的心尖上。

皇帝的手微微颤抖着,指缝间似乎被锋利的碎片划破,渗出一丝殷红,他却浑然不觉。他缓缓抬起头,冕旒玉珠剧烈地晃动着,后面那双眼睛,布满了骇人的血丝,如同被激怒的困兽,燃烧着毁灭一切的暴戾火焰。

他死死地盯着脸色惨白如纸、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的高俅,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生生挤出来,带着冰渣和血腥味,重重地砸在死寂的大殿之上:

“彻——查!”

……

京城的气氛,在“彻查”二字出口的瞬间,骤然绷紧到了极致。

白日里,街道上巡逻的禁军、衙役、以及身穿影阁特有黑色劲装、眼神阴鸷的番子,数量陡然倍增。他们如狼似虎,挨家挨户地盘查,稍有可疑,便如临大敌。城门盘查森严,进出者皆需接受反复诘问,稍有迟疑或口音不对,立刻被如狼似虎的兵丁拖走。茶楼酒肆中,往日的高谈阔论消失无踪,只剩下压得极低的窃窃私语和惊惶不安的眼神交换。一种无声的恐惧,如同瘟疫般在街巷间蔓延。高俅的疯狂反扑,已从朝堂蔓延至市井,化作一张铺天盖地的白色恐怖巨网。

而在京城最繁华的朱雀大街深处,一栋看似普通、门庭冷落的绸缎庄后院,却隐藏着截然不同的气息。厚重的夹壁墙隔开了外界的喧嚣与危险,密室内,空气凝滞,弥漫着浓重的药味、汗味和血腥气混合的气息。墙壁上孤悬的一盏油灯,灯芯被刻意捻得很小,昏黄的光晕仅能勉强勾勒出斗室内的轮廓,将影子拉长、扭曲,投在冰冷的砖墙上,如同蛰伏的鬼魅。

角落里一张简陋的木板床上,臻多宝躺在那里,气息微弱得如同风中的残烛。他浑身包裹着渗血的麻布,露出的皮肤呈现出一种死气沉沉的蜡黄,高烧带来的潮红在他颧骨上异常刺眼。每一次艰难的呼吸,都伴随着胸腔深处拉风箱般的嘶鸣和难以抑制的痛苦抽搐。

璇玑夫人跪坐在床边,一身利落的黑色劲装沾满了尘土和干涸的暗色血渍。她鬓发散乱,几缕被汗水浸湿的发丝贴在苍白而沾着污迹的脸颊上,那双平日里总是带着三分疏离、七分锐利的眼睛,此刻只剩下浓得化不开的疲惫和全神贯注的凝重。她小心翼翼地用浸了温水的干净布巾,擦拭着臻多宝伤口边缘渗出的黄水和脓血。动作极轻,极稳,每一次触碰都屏住呼吸,生怕加重他一丝痛苦。

“呃……咳咳……”臻多宝身体猛地一颤,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呛咳,嘴角溢出一缕暗红的血沫。

璇玑夫人眼神一紧,立刻放下布巾,迅速拿起旁边一个粗糙的陶碗,里面是刚熬好不久、气味刺鼻的汤药。她一手小心地托起臻多宝沉重的头颅,一手将碗沿凑近他干裂出血的嘴唇。

“多宝,撑住,喝药……”她的声音沙哑低沉,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臻多宝紧闭的眼皮颤动了几下,似乎用尽了全身力气,才勉强睁开一条缝隙。浑浊的眼珠茫然地转动着,艰难地聚焦在璇玑夫人脸上。嘴唇微微翕动,却只能发出意义不明的气音。

药汁苦涩无比,带着一股难以言喻的腥气。喂进去小半碗,臻多宝又是一阵剧烈的呛咳,药汁混着血沫喷溅出来,染脏了璇玑夫人的手和前襟。

璇玑夫人眉头都没皱一下,只是更紧地扶住他,用布巾擦拭掉污物,眼中闪过一丝痛楚,但更多的是一种近乎固执的坚毅。

密室的门无声地滑开一道缝隙,一个精悍的年轻人闪身进来,正是璇玑夫人的得力手下,代号“鹞子”。他同样一身风尘仆仆,脸色凝重。

“夫人,”鹞子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外面的寒气,“‘老鬼’传回消息,朝堂上……炸锅了!高俅像条疯狗,咬死了要构陷王爷和清流谋反。但……清流那边,李纲、王黼大人他们顶住了!王大人……当庭抛出了臻先生留下的那份军饷账目!”

璇玑夫人喂药的手微微一顿,眼中骤然爆发出惊人的亮光,如同黑夜中划过的闪电:“结果如何?”

“高俅当场就疯了!差点冲上御阶!但……”鹞子的声音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激动和敬畏,“老王爷……老王爷在关键时候,咳血了!然后陛下……陛下当场摔了最心爱的青玉盏,下令——彻查!”

“彻查……”璇玑夫人喃喃重复着这两个字,托着药碗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她猛地低头,看向怀中气息奄奄的臻多宝,声音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微颤和难以抑制的激动,“多宝!听到了吗?陛下下令彻查了!你拼死带出来的东西……起作用了!我们……赌赢了第一步!”

臻多宝浑浊的眼珠似乎极其轻微地转动了一下,沾满血污和汗水的眼皮,极其艰难地,想要再次睁开一条缝。那缝隙里,似乎有微弱的光在挣扎。

就在这时——

“砰!砰!砰!”

沉重而急促的砸门声,如同催命的鼓点,突然从密室上方、隔着厚厚的土层和砖石隐隐传来!紧接着,是模糊却凶神恶煞般的吼叫:

“开门!官差查案!速速开门!再不开门,撞进去了!”

密室内瞬间死寂。昏黄的灯火剧烈地摇曳了一下,墙壁上扭曲的影子如同受惊的鬼魅般张牙舞爪。

鹞子脸色剧变,右手瞬间按在了腰间的短刀刀柄上,整个人如同一张绷紧的硬弓,锐利的目光死死盯住头顶传来声响的方向,低吼:“是巡城司的狗腿子!听动静,人不少!”

璇玑夫人眼中的激动瞬间冻结,化为一片冰封的寒潭。她轻轻地将臻多宝的头放回硬枕上,动作依旧轻柔,但整个人的气质已骤然改变,如同一柄瞬间出鞘、寒光四溢的利剑。她缓缓站起身,沾着血污和药渍的黑色劲装下,紧绷的线条充满了爆发性的力量。

“准备转移通道。”她的声音冷冽如冰,再无一丝波澜,“鹞子,你断后,制造混乱。记住,他们目标明确,是冲着这里来的。高俅……开始最后的疯狂了。”

她俯身,用布巾最后擦拭了一下臻多宝嘴角的血沫,动作带着一种近乎诀别的温柔。然后,她猛地直起身,目光决绝如铁。

“多宝,撑住。这条命,我拼死也会带你出去!高俅想用我们的血来灭火?做梦!”她的声音斩钉截铁,在狭窄的密室里回荡,带着一股玉石俱焚的惨烈杀气,“他烧起的这把火,才刚刚开始!”

头顶的砸门声和咆哮声越来越响,越来越近,如同地狱恶鬼的叩门。密室内,油灯的光晕在墙壁上投下搏斗般晃动的巨大阴影。璇玑夫人深吸一口气,腐朽的空气带着铁锈般的血腥味涌入肺腑。她最后看了一眼气息微弱的臻多宝,眼中决绝的光芒一闪而逝,随即果断转身,朝着密道机关的方向,一步踏入了更加深沉的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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