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俅猛地从那张宽大得能躺下三个人的紫檀木案后站起身,动作太大,带得沉重的太师椅“哐当”一声向后翻倒,砸在光可鉴人的金砖地上,声音在过分寂静的书房里炸开,惊得侍立角落的一个小太监膝盖一软,差点跪下去。
“废物!一群废物!”高俅的声音像是被砂石狠狠打磨过,嘶哑、尖利,带着一种被逼到悬崖边的野兽才有的狂躁。他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面前跪伏在地、几乎要把脑袋埋进地缝里的影阁掌刑千户雷震。“人呢?证据呢?快十天了!掘地三尺也给我挖出来!那姓臻的骨头再硬,还能把东西嚼碎了咽回肚子里不成?”
雷震身上的玄色锦袍被冷汗浸透,紧贴着后背,凉意直往骨头缝里钻。他头压得更低,额头重重抵在冰冷的金砖上,声音因恐惧而发颤:“回…回太尉,影阁上下…昼夜不敢懈怠…八王府…守得铁桶一般,连只苍蝇飞过都记录在案…太后宫那边…卑职实在…实在不敢擅查…”
“不敢?”高俅像被这两个字狠狠烫了一下,猛地绕过书案,几步冲到雷震面前,抬脚狠狠踹在他肩膀上。雷震闷哼一声,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后滚倒,撞在沉重的博古架底座上,架子上一尊价值连城的羊脂玉净瓶晃了几晃,“啪嚓”一声摔得粉碎,莹白的碎片溅了一地。
“废物!饭桶!”高俅指着地上狼狈的雷震,胸膛剧烈起伏,喘着粗气,像拉风箱,“八王府动不得?太后宫查不得?那你们就眼睁睁看着那要命的东西烂在哪个老鼠洞里?!赵泓那个小崽子呢?撬开他的嘴没有?说!”
雷震忍着肩胛骨碎裂般的剧痛,挣扎着重新跪好,声音带着哭腔:“太尉息怒…天牢那边…刑具…能上的都上了…那…那小王爷…骨头邪门的硬…昏过去几次,醒来就是骂…骂太尉您是…是…”他不敢再说下去。
“是什么?说!”高俅厉声咆哮,额角青筋突突直跳。
“……是窃国之贼,是…是阉狗。”雷震闭着眼,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
阉狗!
这两个字像淬了剧毒的钢针,狠狠扎进高俅最敏感、最不容触碰的逆鳞。他只觉得一股腥甜猛地涌上喉咙,眼前阵阵发黑,太阳穴突突狂跳,几乎要炸开。书房里死寂得可怕,空气凝固成冰,压得人喘不过气。角落里侍立的几个小太监和侍女,早已吓得面无人色,抖如筛糠,连呼吸都屏住了,恨不得化作墙上的一道影子。
高俅猛地吸了几口冰冷的空气,那窒息般的眩晕感才稍稍退去,但胸中那股足以焚毁一切的毒火却烧得更旺。他不再看地上的雷震,像一头困在笼中的猛兽,焦躁地在铺着厚厚波斯地毯的书房里来回踱步。沉重的官靴踩在地毯上,发出沉闷压抑的“噗噗”声,每一步都像踏在在场所有人的心尖上。
“传令!”他猛地停住脚步,声音像是从冰窖深处捞出来,每一个字都带着彻骨的寒意和疯狂,“影阁所有‘听记’、‘坐记’,所有能动用的暗桩、眼线,全部给我动起来!盯死!给我死死地盯住八王府、慈宁宫外所有进出的活物!一只耗子、一只蚂蚁爬过,它从哪来、到哪去、身上带了什么、说了什么梦话,我都要知道!还有…璇玑那个贱人的余孽!那个小乞丐!挖!把整个汴京城给我翻过来!挨家挨户地搜!宁可错杀一千,不可放过一个!再有懈怠者…”
他的目光阴鸷地扫过地上簌簌发抖的雷震,以及门外影影绰绰侍立的几个影阁中低层头目,嘴角咧开一个毫无温度、近乎残忍的弧度:“…杀无赦!拿他们的脑袋,给影阁的刑堂添点‘颜色’!”
最后两个字,轻飘飘落下,却比千钧重锤更令人胆寒。
命令像一道裹挟着血腥味的阴风,瞬间穿透了太尉府层层叠叠的高墙深院,扑向汴京城地下最幽暗的角落——影阁总部。
这座位于皇城根下、外表毫不起眼的巨大建筑群,此刻内部灯火彻夜不息,亮如白昼,却透不出一丝暖意。沉重的玄铁大门紧闭,隔绝了外界的一切窥探。门内,空气仿佛被冻结,弥漫着浓得化不开的铁锈味、劣质灯油燃烧的呛人烟气,以及一种更深沉、更令人作呕的恐惧。
巨大的厅堂内,人影幢幢,脚步匆匆,却诡异地没有太多交谈声。墙壁上巨大的“影”字徽记在惨白的灯光下泛着冷硬的金属光泽。穿着统一制式玄色劲装、胸前绣着狰狞獒犬图案的影卫们,脸上都像戴了一层僵硬的面具,眼神麻木而警惕。他们彼此擦肩而过时,眼神短暂交汇,里面没有同僚的情谊,只有深深的戒备和一种兔死狐悲的惊惶。
一张张写着绝密指令的纸条,被面无表情的传令兵塞进墙壁上密密麻麻、如同蜂巢般的铜制密函格口。指令冰冷而简短,带着不容置疑的杀伐之气:
“甲字三组,目标:慈宁宫外三街九巷所有商铺、摊贩、行人,不分老幼,三日言行轨迹详录。可疑者,立拘。”
“丙字七组,目标:八王府所有采买、仆役、访客名单及关联。重点:任何与‘小乞丐’体貌相近者,格杀勿论。”
“戊字一组,全城暗查‘璇玑夫人’旧部,所有废弃道观、寺庙、漕帮码头据点,掘地三尺!遇反抗,屠!”
“天牢丙字区,目标赵泓,刑讯升级。时限:十二时辰。结果:撬开嘴,或死。”
命令无声地传递,像冰冷的毒蛇在暗影中游走。每一个接到命令的影阁头目,脸色都瞬间变得煞白,握着纸条的手指因为过度用力而指节发白,微微颤抖。他们知道这命令意味着什么——意味着要将整个京城搅得天翻地覆,意味着无数无辜者将被卷进这可怕的漩涡,更意味着,一旦自己负责的环节出了丝毫差池,等待自己的,将是比死亡更可怕的结局。
压抑的恐惧如同瘟疫般蔓延。没人敢抱怨,没人敢质疑,只有更加疯狂的行动和更严酷的自我审查。每个人都在拼命压榨自己的潜能,试图抓住那根虚无缥缈的“线索”,只求能保住项上人头。然而,无形的绞索,已经悄然收紧。
三天后。影阁深处,那间终年弥漫着浓重血腥味和绝望气息的刑堂。
空气凝滞得如同固体,吸进肺里都带着铁锈的腥甜和皮肉焦糊的恶臭。墙壁上挂满了各种令人望之生畏、闪着幽冷寒光的刑具,有些刃口还带着新鲜或干涸的暗红。粗大的铁链从房梁垂下,末端连着沉重的镣铐。
此刻,刑堂中央的地面上,跪着三个人。都是影阁的中层头目,其中一人甚至是指挥这次全城大搜捕的乙字旗副指挥使。他们身上的玄色劲装被汗水、血水和尘土浸透,破烂不堪,脸上布满淤青和鞭痕,眼神空洞,只剩下最深沉的恐惧和绝望。他们的嘴被粗糙的麻核死死塞住,只能发出“呜呜”的、如同濒死野兽般的哀鸣。
雷震站在他们面前,脸色灰败,眼神却透着一股被逼到绝境的疯狂和残忍。他握着刀柄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微微颤抖。太尉那双布满血丝、择人而噬的眼睛,还有那句轻飘飘的“杀无赦”,像烧红的烙铁,日夜灼烫着他的神经。
“指挥使…大人…饶命…”乙字旗副指挥使挣扎着抬起头,喉咙里挤出含糊不清的求饶,眼中满是哀求。
雷震闭上眼,深吸了一口这令人作呕的空气,再睁开时,里面只剩下冰冷的杀意。
“太尉钧令:尔等办事不力,贻误军机,罪无可赦!斩!”他嘶哑着嗓子,声音在空旷的刑堂里回荡,带着一种非人的冷酷。
话音未落,他猛地拔出腰间的雁翎刀!刀光如同撕裂黑暗的惨白闪电,带着凄厉的破风声,狠狠劈下!
噗嗤!噗嗤!噗嗤!
三声闷响,干脆利落,如同快刀斩开熟透的瓜果。三颗头颅带着难以置信的惊愕表情,离开了脖颈,滚落在地。滚烫的鲜血如同三道猩红的喷泉,猛地从断裂的颈腔中激射而出,溅在冰冷的地砖上、墙壁上、甚至溅到了高悬的刑具上,发出“嗤嗤”的轻响。浓稠的血腥味瞬间浓烈了十倍,呛得人窒息。
雷震脸上也被溅上了几滴温热的血珠,他面无表情,任由血珠顺着脸颊滑落,像地狱爬出的恶鬼。他喘着粗气,看着地上那三具还在微微抽搐的无头尸体,眼神空洞。他挥了挥手,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挂…挂起来!示众三日!让影阁上下都睁大眼睛看看,懈怠的下场!”
几名行刑的影卫强忍着呕吐的欲望,脸色惨白,动作僵硬地将三颗头颅用粗大的铁钩穿过下颌,高高悬挂在刑堂正中最显眼的一根横梁上。鲜血滴滴答答落下,在下方汇聚成一小滩粘稠的暗红。
消息如同长了翅膀的瘟疫,瞬间传遍了影阁的每一个角落。所有看到或听到消息的影卫,都感到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恐惧不再是抽象的情绪,它变成了刑堂横梁上那三颗还在滴血的头颅,变成了同僚眼中那深入骨髓的麻木和惊惧。整个影阁总部,彻底笼罩在一片无声的、血色的恐怖之中。每个人都在拼命奔走,眼神却都带着被猎人逼到绝境的野兽般的疯狂和绝望。他们不是在搜寻线索,而是在拼命挣扎,试图让自己晚一点成为横梁上新的“装饰品”。
阴冷、潮湿、终年不见天日的天牢深处。
赵泓被粗大的铁链悬吊在半空,双脚勉强能沾到一点冰冷刺骨的地面污水。他身上那件早已看不出原本颜色的囚服,被纵横交错、新旧叠加的鞭痕、烙痕、刀口撕扯得如同破布条,紧紧粘在绽开的皮肉上。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牵扯着全身的伤口,带来一阵阵撕裂般的剧痛。脓血混杂着汗水,顺着破烂的衣角不断滴落,在身下浑浊的污水中晕开一圈圈暗红的涟漪。
一个身材矮壮如铁墩、满脸横肉的狱卒,正狞笑着将一条浸透了冰冷盐水的皮鞭从木桶里捞出来。鞭子吸饱了水,显得格外沉重,鞭梢滴落的水珠砸在地上,发出轻微的“啪嗒”声,在这死寂的囚室里显得异常清晰。
“小王爷,滋味儿如何?”狱卒掂了掂鞭子,声音粗嘎难听,“太尉爷可说了,您这嘴要是再这么硬,小的们这饭碗可就保不住了。您行行好,给个痛快话?那东西…到底送哪儿去了?”
赵泓低垂着头,凌乱枯槁的头发遮住了大半张脸,只能看到他干裂起皮、毫无血色的嘴唇微微翕动了几下,似乎想说什么,却只发出一串模糊不清、意义不明的呻吟。他整个人像是被彻底抽干了所有力气,只剩下这具破败不堪的躯壳在铁链的束缚下微微晃动。
“啧,又装死?”狱卒脸上的横肉抖了抖,眼中凶光毕露,“看来还是不够疼!”他猛地吸了一口气,手臂肌肉贲张,粗壮的胳膊抡圆了,带着风声,狠狠将鞭子抽了下去!
啪——!
鞭梢如同毒蛇的吻,精准地撕裂了赵泓后背上一道刚刚结痂的旧伤。皮开肉绽!鲜血瞬间涌出。剧烈的疼痛让赵泓的身体猛地向上弹起,又被沉重的铁链狠狠拽回。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惨嚎猛地从他喉咙里迸发出来,在狭窄的囚室里反复冲撞、回荡,刺得人耳膜生疼。
“啊——!!!”
惨叫声尖锐、高亢,充满了极致的痛苦。但就在这声嘶力竭的惨嚎达到最高点的刹那,赵泓被头发遮掩的眼中,那原本因剧痛而涣散的光芒,却骤然凝聚起一丝微弱却异常清醒的锐利!如同黑暗中燃起的一点火星。
啪——!
又是一鞭!鞭影重重叠叠,如同黑色的毒蛇缠绕上他的身体。
“呃啊——!!!”赵泓再次发出惨嚎。这一次,嚎叫声的节奏似乎发生了一丝极其细微的变化。在最初的尖锐爆发之后,那惨叫声竟诡异地出现了两次极为短暂、几乎难以察觉的顿挫!像是被什么硬生生掐断了两次,又立刻接续上。若非全神贯注去听,根本无从分辨。
第三鞭!
“啊——!!!”这一次,惨嚎声在持续的高亢之后,尾部竟拖出了一个略显绵长的、带着颤抖的尾音,仿佛痛苦被拉长、碾磨。
角落里,一个一直靠着冰冷墙壁、蜷缩在阴影里的老狱卒——老张头,他那双浑浊昏花的老眼,在赵泓发出第一声刻意顿挫的惨嚎时,就猛地抬了一下。他布满皱纹和老茧的手,原本正无意识地在地上抠着污垢,此刻却极其轻微地、如同被蚊虫叮咬般动了一下小指。
当第二声带着顿挫的惨嚎响起时,老张头抠着地面的小指,又极其隐蔽地、幅度极小地蜷缩了一下。
当第三声带着绵长尾音的惨嚎落下,赵泓的头颅猛地一垂,整个人如同断线的木偶,彻底“昏死”过去,身体软软地挂在铁链上,只剩下微弱的抽搐。
“妈的!又晕了!”行刑的矮壮狱卒啐了一口,将沾满血肉的皮鞭随手扔回盐水桶里,激起一片浑浊的水花。“真他娘的晦气!这细皮嫩肉的,怎么这么不经打?”他骂骂咧咧地走到墙边,拿起一个粗瓷水瓢,舀起半瓢浑浊发臭的污水,粗暴地泼在赵泓脸上。
冰冷的污水刺激下,赵泓的身体剧烈地痉挛了几下,眼皮颤抖着,似乎想要睁开,却最终没能成功,只是发出一串低弱痛苦的呻吟。
“行了行了,今天够了。”另一个稍显老成的狱卒皱着眉开口,“再打下去真打死了,太尉那边不好交代。抬下去,丢回水牢里泡着,让他清醒清醒!”
两名狱卒骂咧咧地走上前,解开铁链,像拖死狗一样,将浑身瘫软、血水淋漓的赵泓拖出了刑讯室,沉重的脚步声和锁链拖地的哗啦声渐渐远去。
阴暗的刑讯室里只剩下浓重的血腥味和死寂。老张头依旧蜷缩在那个不起眼的角落阴影里,一动不动,仿佛刚才发生的一切都与他无关。直到脚步声彻底消失在走廊尽头,他才极其缓慢地、像个真正的风烛残年的老人那样,扶着冰冷的墙壁,颤巍巍地站起身。他动作迟缓地拿起角落的扫帚和簸箕,开始清扫地上混合着血污和污水的狼藉。
他的动作机械而麻木,浑浊的眼睛低垂着,只盯着地面。然而,在无人注意的阴影里,他那双布满老茧和裂口的手,在每一次看似无意的、用扫帚将污物扫入簸箕的动作间隙,小指都会以某种特定的节奏,极其轻微地蜷缩、弹动一下。
那节奏,赫然与赵泓惨嚎声中那刻意制造的、极其细微的顿挫和尾音变化,完美对应!
每一次微不可查的蜷缩,都如同一次无声的确认,一次在刀尖上传递的密码。每一次弹动,都像一粒微弱的火星,顽强地穿透这令人窒息的黑暗铁幕。
死牢。
这里比天牢更深,更暗,更冷。空气粘稠得如同凝固的墨汁,带着浓得化不开的霉味、排泄物的恶臭和一种…血肉腐烂的气息。唯一的光源,是墙壁高处一个比拳头大不了多少的通风孔,偶尔透进一丝微弱的天光,照亮空气中飞舞的尘埃,却照不亮这无边的绝望。
臻多宝被锁在死牢最深处一间狭小的石室里。粗大的铁链穿过他肩胛骨下方特制的铁环,将他以一个极其痛苦的姿势半吊着,双脚只能勉强踮着脚尖触地。长时间的悬吊和酷刑折磨,早已让他不成人形。脸颊深陷,颧骨高高凸起,眼窝深陷如同骷髅。曾经锐利如鹰隼的双眼,此刻只剩下两个浑浊、黯淡、仿佛蒙着一层灰翳的孔洞,半开半阖,偶尔才极其缓慢地转动一下,证明这具残破的躯壳里还囚禁着一丝活气。
他赤裸的上身布满了各种触目惊心的伤口:鞭痕纵横交错,烙铁留下的焦黑烙印深深嵌入皮肉,刀口翻卷,有些深可见骨,边缘已经开始化脓腐烂,散发出令人作呕的甜腥味。脓血混合着汗水,顺着他干枯的身体不断流淌下来,在脚下积了一小滩粘稠发黑的污渍。
沉重的铁门被拉开,发出刺耳的“嘎吱”声。
两名身材魁梧、面无表情、如同石雕般的影卫走了进来。他们穿着特制的、连头都罩住只露出眼睛的黑色皮围裙,上面沾满了暗红色的污渍。其中一人手中提着一个狭长的、用厚厚油布包裹的皮囊,另一人则端着一个托盘,上面放着几件闪着幽冷寒光的精钢器械——细长的尖锥、带钩的小刀、锋利的薄刃刮刀。
没有一句多余的废话。两人如同处理一件没有生命的物品,径直走到臻多宝面前。
“太尉有令,再给你松松筋骨。”提着皮囊的影卫声音平板,毫无起伏。
臻多宝的头颅微微动了一下,沾满血污的睫毛颤抖着,似乎想抬起眼皮看他们一眼,但最终只是无力地垂着,没有任何反应,如同死去。
一个影卫上前,粗暴地抓住臻多宝一条软绵绵垂下的腿,将他的脚踝死死按在冰冷潮湿的地面上。另一名影卫打开皮囊,取出里面浸泡在某种暗黄色药液中的工具——一把刃口异常锋利、带着一点弧度的特制薄刃小刀。
冰冷的刀刃,带着刺鼻的药水味,轻轻贴在了臻多宝左脚后跟那层薄薄的、布满污垢和老茧的皮肤上。
臻多宝的身体,几不可查地绷紧了一瞬。
下一刻,执刀的影卫手腕猛地一沉!锋利的刀刃如同切豆腐般,瞬间割开了皮肤、皮下组织,精准地探入跟腱深处!冰冷、锐利、带着毁灭性的剧痛,如同烧红的钢针狠狠刺入骨髓,再猛烈地搅动!
“呃……”一声极其微弱、仿佛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闷哼,从臻多宝干裂的唇缝中溢出。他原本如同枯木般的身体猛地向上弓起,被铁链拉扯着,剧烈地颤抖起来!额头、脖颈上瞬间暴起青黑色的血管,如同扭曲的蚯蚓。豆大的冷汗混杂着污血,顺着他扭曲的面颊滚滚而下。
刀刃在跟腱深处无情地切割、翻搅,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吱”声。剧痛如同汹涌的黑色潮水,一波又一波,疯狂地冲击着他摇摇欲坠的意识堤坝。每一次切割,都像是在将他灵魂的一部分硬生生剥离。眼前阵阵发黑,金星乱冒,冰冷的死气如同无数只小手,要将他拖入永恒的黑暗。
放弃吧…太痛了…太累了…就这样沉下去…沉下去就解脱了……
一个充满诱惑的、低沉的耳语在他濒临崩溃的意识深处响起。
就在意识即将彻底被剧痛和黑暗吞噬的刹那,臻多宝那半开半阖、浑浊黯淡的眼中,猛地爆发出一点微弱却异常执拗的光芒!如同狂风暴雨中的最后一点烛火!
赵泓!那小子还在天牢里苦熬!他传递出去的讯号…需要有人接应…需要时间…璇玑…她的残部…还在阴影里等待…还有…那东西…那足以掀翻这黑暗王朝的东西…必须…必须有人…活着…活着才能…
一股无法言喻的、近乎蛮荒的意志力,如同火山深处喷薄而出的熔岩,轰然冲垮了那诱惑的低语!这意志力并非来自血肉,而是来自灵魂深处最坚韧、最不屈的核!它强行压榨着这具残破躯壳里最后一丝生机,将濒临涣散的意识死死地、如同铁钳般攥住!
他咬碎了舌尖!浓烈的血腥味瞬间在口腔中弥漫开,那剧烈的刺痛如同另一根钢针,狠狠地刺入他昏沉的脑海,带来一丝短暂却极其宝贵的清醒!他强迫自己放松身体,任由那撕心裂肺的疼痛在神经末梢肆虐、尖叫,却死死关闭了所有表达的通道。
他不再颤抖,不再闷哼。身体如同彻底失去了所有感觉,软软地挂回铁链上,头颅深深垂下,沾满血污的乱发遮住了脸。只有那微微起伏的、极其微弱的胸膛,证明着这具躯体里,还有一丝气在顽强地流转。
时间在无声的酷刑中流逝。两名影卫如同最精密的机器,动作熟练、冰冷、高效。锋利的刀刃在臻多宝的双脚后跟处反复切割、剥离。当最后一条坚韧的脚筋被彻底挑断,发出轻微的“嘣”的一声时,执刀的影卫终于停下了动作。
臻多宝的双脚如同被抽去了所有骨头,以一种怪异的角度软软地耷拉下来,再也无法支撑身体的任何重量。剧痛如同跗骨之蛆,持续不断地啃噬着他。但他依旧无声无息,如同死去。鲜血顺着被彻底破坏的脚踝汩汩涌出,很快染红了他脚下的地面,与之前的污渍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片更加粘稠、更加令人心悸的暗红沼泽。
两名影卫冷漠地收拾好工具,如同完成了一件再平常不过的工作。他们甚至没有再看一眼那个悬吊着的、仿佛已经变成一具真正尸体的囚徒,转身,拖着沾满血污的围裙,沉默地离开了石室。
沉重的铁门“哐当”一声再次关上,隔绝了最后一丝微弱的光线,也隔绝了外面世界的一切声响。
死寂重新统治了这方狭窄的、充满血腥和绝望的石室。
臻多宝依旧无声地悬吊着,如同风干的标本。只有在他被乱发遮掩的嘴角,一丝极其微弱的、几乎看不见的弧度,极其缓慢地向上勾起。那不是笑,而是一种超越了痛苦和死亡的、对施暴者最深沉的怜悯和嘲讽。他成功了。他用绝对的沉默和这具残破的躯体,筑起了一道牢不可破的城墙。高俅的酷刑,只摧毁了他的脚筋,却永远无法摧毁他意志的磐石。
汴京城外,东南方向,三十里。
一座早已荒废多年的古旧道观,孤零零地矗立在荒草蔓生的野岭之上。坍塌的围墙、残破的殿宇、歪斜的匾额,在暮色四合中如同巨大的、沉默的兽骨。夜枭凄厉的啼叫不时划破死寂,更添几分阴森。
道观深处,一间勉强还算完整的偏殿内,没有灯火。只有清冷的月光,透过破烂的窗棂和屋顶的窟窿,在地面积满灰尘的方砖上投下斑驳破碎的光影。
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草药苦涩的气息和一种压抑到极致的沉默。
璇玑夫人侧躺在角落一堆勉强算是干净的枯草上。她身上胡乱裹着几件深色的、沾满泥污和血渍的粗布衣服,脸色惨白如金纸,嘴唇干裂发紫,气息微弱得几乎随时会断绝。她的一条手臂以一种不自然的角度扭曲着,用几根粗糙的木棍和布条勉强固定住,布条上渗出的暗红色血迹早已干涸发黑。腹部包裹的厚厚布条下,仍有丝丝缕缕的新鲜血迹在缓慢渗出,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让她眉头紧锁,身体不受控制地微微痉挛。
一个身材瘦小精悍、脸上带着一道新鲜刀疤的汉子,正小心翼翼地用一块沾了清水的布巾,擦拭她额头上不断渗出的冷汗。他动作极其轻柔,眼神里充满了焦虑和痛楚。
“夫人…喝点水…”另一个同样形容憔悴、但眼神依旧锐利如鹰的年轻女子,将半片破葫芦做成的简陋水瓢凑到璇玑夫人干裂的唇边,声音压得极低。
璇玑夫人艰难地张开嘴,只啜饮了一小口,便剧烈地咳嗽起来,牵动伤口,痛得她全身蜷缩,额上瞬间布满了豆大的冷汗。
“别…别管我…”她喘息着,声音细若游丝,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城里…城里可有消息?”
一个黑影悄无声息地从殿外闪入,动作轻捷如同狸猫。正是之前那个在乱葬岗附近探听消息的“老农”。他摘下破旧的斗笠,露出一张同样疲惫但眼神炯炯的脸,脸上带着长途跋涉的风霜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沉重。
“夫人,”他单膝跪在草堆旁,声音低沉急促,“城里风声紧得能勒死人!影阁的疯狗彻底疯了!满城抓人,只要跟八贤王府、慈宁宫沾点边的,或是看着像乞儿的,不问青红皂白,直接锁拿下狱!咱们在城里的几个老暗桩…‘药铺老李’、‘码头老疤’…都被抄了!兄弟们折了好几个…”他声音里带着压抑的悲愤。
璇玑夫人闭了闭眼,胸口剧烈起伏了几下,仿佛要将那噬心的痛楚压下去。“…臻先生…和小王爷…有信吗?”
“老农”摇摇头,眼神黯淡:“死牢和天牢都像铁桶,影阁的人发了疯似的守着,苍蝇都飞不进一只…不过…”他犹豫了一下,“有传言说,天牢那边…赵泓小王爷…被打得很惨,但还没死。死牢那边…一点风声都没有,像…像人已经没了…”
璇玑夫人猛地睁开眼,那眼神在惨白的面容上亮得惊人,带着一种母狼护崽般的凶狠和决绝:“不!臻先生不会死!他答应过…要把东西…送出来…”她喘息着,挣扎着想坐起来,却被旁边的刀疤汉子和年轻女子死死按住。
“夫人!您不能动!伤口会崩开的!”年轻女子急声道。
“听我说…”璇玑夫人死死抓住年轻女子的手腕,指甲几乎要嵌进她的皮肉里,声音虽弱,却带着一股穿透人心的力量,“高俅越是疯狂…越是证明…他怕了!他找不到那东西!臻先生…一定…一定还活着!他一定在用他的法子…撑着…”
她急促地喘息着,目光扫过围在身边的几张同样疲惫却写满忠诚和愤怒的脸:“我们…我们是璇玑卫!是夫人最后的力量!我们不能乱…不能散!像受伤的狼…舔干净伤口…藏好獠牙…等待…等待那个时机!高俅…会露出破绽的…一定…会…”
她的话仿佛带着某种魔力,让殿内压抑绝望的空气为之一振。刀疤汉子眼中重新燃起凶悍的光芒,“老农”紧抿着嘴唇,重重点头。年轻女子轻轻擦去璇玑夫人额角的冷汗,低声道:“夫人放心,我们都在。我们等。”
璇玑夫人疲惫地闭上眼,一滴浑浊的泪水顺着她惨白的脸颊滑落,没入枯草之中。她不再说话,只是更加用力地抓紧了年轻女子的手,仿佛那是她与这个冰冷世界最后的连接。在这废弃道观的死寂里,一股无声的、如同受伤母狼般隐忍蛰伏的力量,在血腥与草药味中,悄然凝聚。
死牢最深处的石室,铁门再次被粗暴地拉开,发出令人牙酸的巨响。
这一次,涌进来的不再是行刑的影卫,而是高俅本人!
他依旧穿着那身象征无上权柄的紫色蟒袍,但此刻这身华服穿在他身上,却显得异常突兀和扭曲。袍服有些地方沾着不明的污渍,衣襟甚至微微敞开,露出里面同样有些凌乱的中衣。他的头发不再是一丝不苟地束在金冠里,几缕散乱的发丝垂落在汗湿的额前,随着他粗重的呼吸微微晃动。那张保养得宜、惯常带着虚伪笑容的脸,此刻却布满了狰狞的横肉,双眼赤红如血,眼白上蛛网般的血丝清晰可见,眼神里燃烧着一种近乎癫狂的暴怒和…一丝被强行压抑却越来越无法掩饰的恐惧。
他就像一头被彻底激怒、失去了所有优雅和从容的野兽,浑身散发着令人窒息的、混杂着龙涎香与血腥的暴戾气息。他身后跟着雷震和几名同样脸色惨白、噤若寒蝉的亲卫。
雷震抢先一步上前,指着悬吊在那里、如同破布娃娃般的臻多宝,声音带着一丝邀功般的急切和不易察觉的颤抖:“太尉!按您的吩咐,脚筋已经挑了!这老东西…骨头再硬,现在也彻底是个废人了!看他还能…”
“闭嘴!”高俅猛地一声咆哮,如同惊雷在狭窄的石室炸开,震得墙壁上的灰尘簌簌落下。他粗暴地一把推开挡在身前的雷震,几步冲到臻多宝面前。浓烈的血腥味、腐臭味扑面而来,刺激得他胃里一阵翻涌,但此刻,他心中那股焚毁一切的怒火和恐慌,压过了一切生理上的不适。
他死死盯着眼前这具几乎不成人形的躯体,那残破、污秽、散发着死亡气息的样子,本该让他感到掌控一切的快意,但此刻,却像一根烧红的毒刺,狠狠扎在他的神经上!
为什么?为什么还不死?为什么还能撑?那东西…那该死的、要命的东西…到底在哪里?!
几天来积压的恐惧、挫败、对未知的愤怒,如同压抑到极致的火山岩浆,在这一刻轰然爆发!他猛地伸出保养得极好、戴着硕大翡翠扳指的手,一把抓住臻多宝沾满血污、枯槁如柴的下巴,用尽全身力气,粗暴地向上抬起!
“臻多宝!睁开你的狗眼!”高俅的声音因为极致的愤怒而扭曲变形,嘶哑刺耳,如同夜枭啼哭,“你以为你赢了?你以为你骨头硬就能保住秘密?看看你现在的样子!一条死狗!一条连路都走不了的死狗!你护着谁?赵泓?那个小崽子现在也离死不远了!八贤王?太后?他们救得了你吗?!说!东西在哪?!说出来,本太尉给你个痛快!让你像个人一样去死!”
他疯狂地摇晃着臻多宝的头颅,唾沫星子几乎喷到对方脸上。铁链因为他的剧烈动作而哗啦作响,臻多宝残破的身体如同风中残叶般晃动,牵动全身伤口,脓血和污物不断滴落。
然而,无论高俅如何咆哮、如何摇晃、如何威胁,臻多宝依旧无声无息。头颅被强行抬起,露出了那张深陷的、如同骷髅般的脸,和那双紧闭的眼。
高俅的狂怒达到了顶点!他感觉自己像在用尽全力去捶打一团浸透了水的棉花,所有的力量都被无声地吸收、消解,得不到一丝一毫的回应!这种彻底的、将他视为无物的沉默,比最恶毒的咒骂更让他疯狂!他感觉自己精心维持的权柄、尊严,在这彻底的沉默面前,如同沙堡般可笑地崩塌!
“睁开眼!看着我!”高俅歇斯底里地尖叫,另一只手也猛地抬起,死死掐住了臻多宝的脖子,手指因为用力而深深陷入那干枯的皮肉中,似乎要将其喉骨捏碎!“看着我!你这卑贱的蛆虫!本太尉命令你看着我!”
就在他几乎要将臻多宝的脖颈掐断的瞬间——
臻多宝那紧闭的、仿佛再也不会睁开的眼皮,极其缓慢地…掀开了一条缝隙。
高俅的动作猛地一僵,掐住对方脖子的手不自觉地松了几分力。他血红的双眼死死盯住那条缝隙,心中涌起一股扭曲的、期待对方终于崩溃的快意——看!他终于撑不住了!他终于要开口求饶了!
然而,当那眼皮完全抬起,露出下面那双眼睛时,高俅脸上的疯狂和期待瞬间凝固了。
那不是崩溃的眼神。
那也不是痛苦、愤怒、恐惧或哀求的眼神。
那双眼睛,浑浊、黯淡,布满了血丝,如同蒙尘的古井。但此刻,那古井深处,却清晰地映照出高俅那张因暴怒而扭曲、因恐惧而狰狞的面孔。那眼神里,没有一丝一毫的恨意,也没有丝毫面对死亡或痛苦的波动。只有一种…一种如同九天之上的神只,俯视着在泥潭中疯狂挣扎、丑态百出的蝼蚁般的……怜悯。
一种洞穿了他所有色厉内荏、看透了他灵魂深处那巨大恐惧的、彻彻底底的怜悯!那怜悯之中,甚至还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如同看着一个可悲小丑般的…嘲讽!
这眼神,比世间最锋利的刀剑更锐利!比最恶毒的诅咒更刺骨!
它无声无息,却如同亿万根烧红的钢针,狠狠扎进了高俅最敏感、最脆弱、最不容触碰的灵魂深处!将他引以为傲的权柄、他费尽心机攫取的富贵、他此刻疯狂展示的暴力…统统剥得一丝不挂,暴露出那下面最不堪、最卑微、最令人作呕的…恐惧!
“啊——!!!”
高俅像是被那眼神狠狠烫伤,又像是被无形的巨锤当胸猛击!他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充满了极致惊怒和恐慌的怪叫!抓住臻多宝下巴和脖子的手如同触电般猛地缩回!他踉跄着向后倒退了两步,脸上血色尽褪,只剩下一种死人般的惨白,那双赤红的眼睛里,第一次清晰地映出了巨大的、无法掩饰的恐惧!
“你…你…你……”他指着臻多宝,手指剧烈地颤抖着,嘴唇哆嗦着,却再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那眼神,那该死的、如同跗骨之蛆的眼神,已经深深烙印在他的脑海里,挥之不去!
羞耻、暴怒、以及被彻底看穿的恐惧,瞬间吞噬了他最后一丝理智!
“废人?!废人还能用这种眼神看本太尉?!”高俅猛地转身,对着身后早已吓得魂飞魄散的雷震和影卫,发出野兽般的咆哮,唾沫横飞,“废物!一群废物!你们挑的是脚筋!不是他的舌头!不是他的眼睛!不是他那颗该死的、还在跳的心!”
他狂躁地在狭窄的石室里来回踱步,官靴重重地踩在血污里,溅起一片片粘稠的暗红。紫色蟒袍的下摆被污血浸染,显得异常肮脏刺眼。他猛地停下,指着依旧无声悬吊、眼神平静得令人心寒的臻多宝,声音因为极致的疯狂而变得尖利扭曲:
“给我把他的眼珠子抠出来!把他的舌头拔掉!把他的心给我挖出来!我倒要看看,一颗石头做的心,到底是不是还在跳!动手!立刻!马上!本太尉要亲眼看着!看着他变成一滩真正的烂肉!”
雷震和几名影卫被这疯狂的命令吓得魂不附体,脸色比死人还难看。抠眼?拔舌?挖心?这…这已经不是刑讯,这是虐杀!是对一具尚存一丝气息的躯体最极致的亵渎!纵然他们双手沾满血腥,此刻也感到了彻骨的寒意。
“太…太尉…”雷震声音发颤,试图劝阻,“此人…此人或许还有…”
“闭嘴!”高俅猛地回头,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瞪着雷震,里面是纯粹的、择人而噬的疯狂,“你也想试试?!动手!否则,下一个躺在这里的,就是你!”
那毫不掩饰的杀意如同冰水浇头,雷震瞬间噤声,一股寒意从尾椎骨直冲天灵盖。他不敢再有丝毫犹豫,猛地转头,对那几名同样面无人色的影卫厉声喝道:“没听见太尉的命令吗?!取刑具!快!”
影卫们浑身一颤,慌忙转身冲向石室角落那堆散发着寒光的恐怖刑具。
高俅不再看他们,他胸膛剧烈起伏,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仿佛一头刚刚撕咬过猎物的凶兽。他最后看了一眼悬吊在那里的臻多宝。对方依旧无声无息,那双刚刚给了他致命一击的眼睛,此刻已经重新半阖上,仿佛刚才那洞穿灵魂的怜悯和嘲讽,只是他高俅恐惧到极致产生的幻觉。
但这无声的、彻底的沉寂,此刻却比那眼神本身更让高俅感到一种毛骨悚然的、被彻底无视的羞辱!
“哼!”他猛地一挥袍袖,像是要拂去眼前这令他窒息、令他疯狂的景象和那挥之不去的眼神。他不再等待行刑开始,几乎是带着一种落荒而逃的仓促,猛地转身,大步流星地冲出了这间充满血腥和绝望的石室。沉重的铁门在他身后“哐当”一声被亲卫关上,隔绝了里面即将开始的惨烈。
急促而慌乱的脚步声在死牢幽深冰冷的走廊里回荡,越来越远。
石室内,只剩下铁链的轻响,影卫翻找刑具时金属碰撞的冰冷声响,以及…雷震粗重压抑的喘息。
当脚步声彻底消失在走廊尽头,当影卫们拿着沾血的尖锥、钩子和锋利的薄刃刮刀,带着浓重的杀意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围拢上来时——
臻多宝那一直半阖着的、浑浊黯淡的眼睛,极其缓慢地、再次睁开了一条缝隙。
目光没有看向那些闪着寒光的刑具,也没有看向步步逼近、如同恶鬼般的行刑者。
他的视线,穿透了眼前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和绝望,穿透了这坚固冰冷的石壁,仿佛落向了高俅那仓皇逃离的背影消失的方向。
他那沾满血污、干裂起皮的嘴角,极其轻微地、几不可查地…向上牵动了一下。
一个无声的、只存在于唇形之间的词语,在他染血的唇齿间,极其缓慢地、清晰地翕动着:
“囚徒…”
无声的气流拂过唇齿,如同一声来自九幽深处的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