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连成了线,从残破的屋檐和烧焦的梁柱上不断滴落,在焦黑的土地上砸出一个个浑浊的水坑。臻多宝和赵泓的搜索变得更加艰难。书房区域的彻底检查,除了那个承载着童年记忆的拨浪鼓,再无其他有价值的发现。臻多宝的眉头越锁越紧,焦躁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着他的心脏。父亲的提示,“青灯古佛”,像一道谜题悬在心头。老宅里供奉过佛像吗?他努力回忆,只有模糊的印象,似乎是母亲在偏院的小佛堂里点过灯……
他们转向内院区域。这里的损毁更加彻底,几乎找不到一面完整的墙。曾经的雕花木床、锦绣帷幔,都化作了地上厚厚的、踩上去软绵绵的灰烬层。臻多宝每一步都走得异常沉重,仿佛踏在亲人的骨灰之上。他停在一处相对空旷的位置,这里曾是他父母的卧房。地面上,几块碎裂的、边缘被火燎得发黑的白瓷片格外刺眼。
他蹲下身,捡起其中一块较大的瓷片。上面残留着精致却焦糊的兰花纹路。这是母亲最珍爱的那套茶具中的一只盖碗……他记得母亲总喜欢在午后,坐在这窗边的榻上,用这套茶具慢悠悠地品茶,阳光洒在她温柔娴静的侧脸上……
“娘……”臻多宝低喃出声,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瓷片锋利的边缘,刺痛传来,却远不及心底撕裂般的痛楚。他仿佛看到母亲倒下的身影,看到瓷碗摔碎时飞溅的茶水混合着刺目的鲜红……幻觉与现实交织,让他一阵眩晕,身体晃了晃。
“多宝!”赵泓眼疾手快,一把扶住他的胳膊,触手一片冰凉。“你脸色很差。先歇一下。”
臻多宝猛地甩开他的手,力道之大让赵泓都微微一怔。“我没事!”他几乎是低吼出来,声音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尖锐和脆弱。他深吸了几口带着浓重焦糊味的冰冷空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现在不是沉溺痛苦的时候!线索!必须找到线索!
他站起身,目光像探照灯一样扫视着这片区域。除了灰烬、碎瓷和扭曲的金属残骸,似乎别无他物。绝望的情绪开始滋生。难道真的都被毁了?被掠走了?十五年的追寻,难道就要在这片废墟前再次化为泡影?
就在此时,赵泓的耳朵不易察觉地动了一下。他猛地转头,锐利的目光如鹰隼般射向废墟边缘,一片半塌的、爬满藤蔓的矮墙方向。“谁在那里?!”他厉声喝道,手已按上剑柄,身体瞬间进入戒备状态。
矮墙后,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像是受惊的小兽。紧接着,一个佝偻的身影,拄着一根粗糙的木棍,颤巍巍地从断墙后挪了出来。
那是一个极其苍老的老人。头发稀疏花白,如同深秋的枯草,杂乱地贴在头皮上。脸上沟壑纵横,深刻的皱纹里嵌满了岁月的风霜和烟灰的痕迹。他穿着一身打满补丁、早已看不出原色的破旧棉袄,赤着脚踩在冰冷的泥水里,冻得发青。最令人心惊的是他的眼睛——浑浊不堪,一只眼球泛着不正常的灰白,显然是瞎了,另一只则勉强睁着,里面盛满了惊恐、警惕,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悲怆。他瘦得脱了形,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
老人看到赵泓手中寒光闪闪的剑,吓得浑身一哆嗦,手中的木棍差点脱手,下意识地就想往断墙后缩。
臻多宝的目光却死死钉在老人脸上,呼吸骤然屏住。那张脸,虽然被岁月和苦难摧残得不成样子,但那熟悉的轮廓,尤其是那只尚能视物的眼睛里的神情……像一道闪电劈开了他尘封的记忆!
“福……福伯?!”臻多宝的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充满了难以置信的狂喜和巨大的悲伤。他猛地向前冲了两步,却又在距离老人几步远的地方硬生生停下,仿佛害怕这是一个一触即碎的幻影。
老人听到这声呼唤,如遭雷击。他那只尚能视物的眼睛猛地睁大,浑浊的瞳孔剧烈收缩,死死地盯住臻多宝的脸。他枯瘦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嘴唇哆嗦着,发出“嗬嗬”的抽气声,像是破旧的风箱。他丢开木棍,向前踉跄了两步,伸出枯枝般的手,似乎想触摸臻多宝,却又不敢置信地停在半空。
“少……少爷?……是……是小少爷?!”福伯的声音嘶哑干涩,如同砂纸摩擦,每一个字都带着泣血的颤抖。那只浑浊的眼睛里,瞬间涌出大颗大颗浑浊的泪珠,顺着他沟壑纵横的脸颊滚滚而下,冲刷出道道泥痕。“老天爷开眼啊……老天爷开眼啊!老奴……老奴不是在做梦吧?小少爷……您……您还活着!您还活着啊!”他再也支撑不住,“噗通”一声跪倒在冰冷的泥水里,朝着臻多宝的方向,放声痛哭起来,那哭声悲怆绝望,又带着失而复得的巨大狂喜,撕心裂肺地回荡在死寂的废墟上空。
这哭声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臻多宝的心上。他再也忍不住,几步冲上前,一把将跪在泥水里的老人紧紧抱住。“福伯!是我!是我!多宝还活着!”他的声音哽咽,泪水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混杂着雨水,滚烫地落在老人瘦骨嶙峋的肩上。十五年!整整十五年!他以为自己早已是孤魂野鬼,没想到在这片埋葬了所有的废墟旁,还能见到一个活着的故人,一个曾经看着他长大的忠仆!
赵泓默默地看着这一幕,心中也是波澜起伏。他收回了按在剑柄上的手,警惕地环顾四周,确认没有其他人。眼前这个风烛残年的老人,就是臻家劫难的幸存者,是揭开尘封往事的关键钥匙!
福伯哭得几乎背过气去,臻多宝紧紧抱着他,感受着老人身上刺骨的冰凉和剧烈的颤抖。过了许久,老人的哭声才渐渐变成压抑的抽噎。臻多宝将他搀扶起来,赵泓也上前帮忙,三人挪到一处稍微能避雨的断墙下。
“福伯,您……您怎么……”臻多宝看着老人褴褛的衣衫,冻得发紫的双脚,还有那只浑浊的瞎眼,心痛如绞。
福伯用脏污的袖子胡乱擦了把脸,那只尚存视力的眼睛贪婪地看着臻多宝,仿佛要将他刻进骨子里。“小少爷……老奴……老奴命大啊……”他喘息着,声音嘶哑地开始讲述那场改变一切的噩梦,“那天……是夫人的寿辰前日……府里张灯结彩,热闹得很……老奴被夫人派去城外庄子上取新采的佛手柑,夫人说……老爷最近烦心事多,佛手柑的香气能宁神……”老人的声音充满了悔恨,“都怪我……都怪我回来晚了啊!等我赶回来……天已经黑透了……离老宅还有二里地,就看到……看到……”他的身体筛糠般抖起来,眼中充满了无法磨灭的恐惧,“火光!好大的火!映红了半边天!还有……还有喊杀声!惨叫声!我……我吓得躲进了路边的沟渠里……等……等天快亮,没动静了……才敢……才敢爬出来……”
老人痛苦地闭上眼,仿佛又看到了那地狱般的景象:“宅子……全完了……到处都是火……到处都是血……死人……好多死人……管家老张……护院头子赵大哥……小翠那丫头……都……都躺在血泊里……”他猛地抓住臻多宝的手臂,指甲几乎嵌进肉里,“我……我疯了似的找……找老爷……找夫人……找小少爷您……”他那只尚能视物的眼睛死死盯着臻多宝,“后来……后来我在后门不远的花丛里……看到了……看到了夫人……”老人的声音陡然拔高,变得尖利而绝望,“夫人她……她怀里紧紧抱着一个……一个包袱……身上……身上全是刀口啊!血……血把花都染红了!她眼睛睁得大大的……望着天……一只手还朝前伸着……像是……像是在护着什么……又像是在……在够什么……”
“娘——!”臻多宝发出一声如同受伤野兽般的悲鸣,身体剧烈地摇晃了一下,脸色惨白如纸。赵泓立刻伸手扶住他,只觉得他浑身冰冷僵硬。福伯描述的景象,与他记忆深处最恐怖的片段瞬间重合!母亲那染血的怀抱,那伸出的手……是为了护住他!是为了把他推向生的方向!
“夫人……她……她手里死死攥着这个……”福伯颤抖着,从自己破棉袄最里层,掏出一个用油布包了好几层的小包。他哆嗦着打开油布,里面是一支断成两截的玉簪。玉质温润,是上好的羊脂白玉,簪头雕刻着精致的缠枝莲纹。然而,其中一截簪身,却沾染着已经变成深褐色的、无法洗去的血污!那血污深深沁入玉质纹理,触目惊心!
臻多宝认得这支簪子!这是母亲最喜欢的发簪之一!是父亲在他们成婚十周年时特意寻来的!他颤抖着接过那半截染血的玉簪,冰冷的玉石贴在掌心,那深褐的血迹却像烙铁一样灼烧着他的灵魂!母亲的体温,母亲的鲜血……仿佛穿透了十五年的时光,冰冷地烙印在他的手上。
“那……那包袱呢?娘护着的包袱?”臻多宝的声音嘶哑得几乎听不清。
福伯痛苦地摇头:“没了……不见了……肯定是……是被那些天杀的贼人抢走了!我……我后来偷偷埋了夫人……就在……就在后山老爷选好的那块家族墓地旁边……不敢立碑……只种了棵小松树……”他浑浊的眼泪又涌了出来,“老爷……老爷我没找到……后来听……听侥幸逃出去的杂役说……老爷是在前院……力战到……最后……被……被乱刀……他们还说……听到老爷临死前……嘶吼着……‘影阁’!还有……‘图’!……‘休想拿走图’!”
“影阁!图!”赵泓眼神一凛。果然是他们!目标明确,就是为了一件被称为“图”的东西!
臻多宝死死攥着那半截染血的玉簪,指关节捏得咯咯作响,滔天的恨意如同岩浆在他胸中翻腾奔涌!影阁!又是影阁!为了那所谓的“图”,他们屠戮满门,连妇孺都不放过!
“福伯,您知道那‘图’是什么吗?我爹娘……可曾提起过?”臻多宝强压着噬骨的恨意,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
福伯努力回忆着,那只独眼中充满了迷茫和痛苦:“图……老奴……老奴只是个下人……老爷夫人说话……很少让老奴在跟前……只是……只是出事前那几个月……老爷似乎……心事很重……书房里的灯常常亮到后半夜……夫人也总是愁眉不展的……有一次……我送茶水进去……不小心听到老爷低声对夫人说……‘此物关乎社稷,牵连太广,留在手里是祸非福……’夫人好像说……‘可交出去,只怕……只怕更是灭顶之灾……’老爷叹气……说‘青灯古佛处……或许能暂避……’后面……后面他们看我进来……就不说了……”
青灯古佛处!
臻多宝和赵泓心中同时一震!父亲信中提到过!福伯也印证了!这绝非寺庙!而是父亲精心选择的藏匿之地!就在这老宅之中!
“福伯,您一直……住在这里?”赵泓看着老人褴褛的衣衫和虚弱的身体,沉声问道。
福伯那只独眼中流露出深切的悲凉和一丝近乎偏执的坚定:“小少爷没找到……老爷夫人的尸骨也没收全……老奴……老奴不敢走啊!老奴得守着……守着这个家!守着老爷夫人……等小少爷回来!”他指了指废墟边缘一个用破木板和茅草勉强搭起来的低矮窝棚,“老奴就住在那里……靠挖点野菜,捡点野物……还有……还有偷偷去城里讨点……守着……等小少爷……”他浑浊的泪水再次涌出,“十五年……老奴终于等到了……等到了……”
十五年的风餐露宿,十五年的孤苦守望!为了一个渺茫的希望,这个忠仆将自己活成了废墟的一部分,活成了一座会呼吸的墓碑!臻多宝的泪水再次夺眶而出,他紧紧握住福伯枯瘦冰冷的手:“福伯……苦了您了……”千言万语,哽在喉头,只剩下这句沉重无比的叹息。
“对了!”福伯像是想起了什么,挣扎着从怀里又摸索出一个更小的油布包,“这个……这个是在夫人……夫人手里发现的……除了玉簪……她还紧紧攥着这个……”他小心翼翼地打开油布包。
里面是一个折叠得整整齐齐的、用上等丝绢缝制的平安符。丝绢已经泛黄陈旧,边缘磨损,但上面用金线绣着的“平安顺遂”四个字依然清晰可见。这是臻多宝幼时体弱多病,母亲特意去京城最有名的法华寺为他求来的!他一直贴身佩戴,直到灭门那晚……
臻多宝颤抖着接过那枚平安符,熟悉的触感,仿佛还带着母亲指尖的温度和焚香的气息。他将平安符紧紧贴在胸口,仿佛这样就能汲取到一丝来自亡母的慰藉。他摩挲着平安符,忽然,指尖感觉到一丝极其微弱的、不同于丝绢的凸起感!
他心中一动,立刻仔细检查。在平安符内层靠近边缘的夹缝里,似乎藏着什么东西!他小心翼翼地用指甲挑开一丝极其细密的缝线,从中抽出了一张卷成细条、只有小指指甲盖大小的、薄如蝉翼的丝绢!
展开丝绢,上面用极其细微却清晰无比的墨迹,写着一行娟秀而熟悉的字迹——正是母亲的手书!
“佛龛莲座,心灯不灭。”
八个字,如同八道惊雷,同时在臻多宝和赵泓脑海中炸响!
佛龛莲座!青灯古佛!
不是寺庙,而是老宅里,母亲小佛堂中的佛龛!那尊母亲日日供奉、擦拭的释迦牟尼坐像,其莲台宝座!
线索!指向核心秘密的关键线索!原来一直藏在母亲为他求来的平安符里!藏在母亲染血的掌心之中!她至死都在守护着这个秘密!守护着她的孩子!
臻多宝死死攥着那张小小的丝绢,仿佛攥着母亲最后的心跳和期望。他抬起头,目光越过哭泣的福伯,越过凄风冷雨,死死钉向内院深处,那个早已坍塌、只余一片瓦砾的小佛堂方向。
那里,埋藏着一切的答案,也埋藏着更加深重的血仇!母亲的遗言,如同不灭的心灯,在无边的黑暗废墟中,为他指引着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