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时三刻,一天里阳气最盛的时刻。
林晚站在一条老城区边缘的巷子口,阳光斜斜地打过来,却像被一层无形的薄膜过滤了,照不进巷子深处。
巷子窄得只容一人通过,两侧是斑驳的墙壁,爬满了潮湿的青苔,散发出一股子泥土和岁月腐朽的混合气味。
巷子尽头,孤零零地立着一扇门。没有招牌,只有一块被风雨侵蚀得看不清原色的木匾,隐约能辨出个“馆”字的轮廓。
门是暗红色的,漆皮剥落得厉害,露出底下深色的木纹,像干涸的血迹。
这就是“彼岸”咖啡馆。
林晚推开门,门轴发出“吱呀——”一声冗长而嘶哑的呻吟,顶上挂着的铜质风铃却清脆地“叮铃”一响,两种声音交织,割裂得让人头皮发麻。
店里比外面看起来更逼仄。仅有的四张原木小桌空着,桌面磨得发亮,却擦不干净那种渗入木纹的陈旧感。
灯光是昏黄的,从一盏吊得很低的、蒙着厚厚油垢的灯罩里透出来,勉强驱散角落的黑暗,反而让影子显得更加浓重。
只有一个客人。
不,不能算客人。
柜台后面,一个满头白发梳得一丝不苟、穿着洗得发白中山装的老人,正背对着门,佝偻着腰,极其专注地擦拭着一只白瓷咖啡杯。
他动作慢得像是电影慢放,布巾划过杯沿,没有声音,只有一种黏稠的、令人焦躁的寂静。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过于浓郁的咖啡豆香气,香得有些发苦,几乎盖住了那股子挥之不去的霉味。
林晚的脚尖刚踏进一步,脚下的老木头地板就“嘎吱”轻响,像是在发出警告。
老人没有回头,依旧擦着他的杯子。
林晚站在原地,没再往前。
她感觉脚踝处传来苏棠一丝微弱的波动,不是恐惧,更像是一种……困惑的辨认。
足足过了一分钟,或者更久,老人才缓缓转过身。
他脸上皱纹沟壑纵横,像一张被揉皱又摊开的老树皮。
一双眼睛却异常清澈,只是浑浊的底色下,沉淀着一种看透世事的麻木。
他抬眼看了林晚一下,眼神没有任何波澜,仿佛她的到来早在预料之中。他用沙哑得像砂纸摩擦的声音开口,字数精简到吝啬:
“预约了?”
林晚没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老人下巴朝柜台旁边一努。那里有一扇低矮的、几乎与暗色墙纸融为一体的木门,不注意看根本发现不了。
“里面请。”
那扇门后面,不是仓库,也不是后厨。林晚走近了,才闻到一股从门缝里渗出来的、更复杂的气味——
陈年纸张的酸味、灰尘味,还有一种极淡的、类似寺庙里香火燃尽后的冷香,混杂在咖啡的余味里,诡异莫名。
她深吸一口气,推开了那扇低矮的门。
门后没有灯光,只有一段向下的、粗糙石头砌成的阶梯,深不见底。
阴冷的风裹挟着那复杂的气味扑面而来,吹得她脖颈后的寒毛都立了起来。
她往下走了大概十几级台阶,空间豁然开朗。
下面根本不是想象中潮湿的地下室,而是一个宽敞得多的、布置得像上世纪老学者书房的地方。
四壁顶天立地的书架塞满了各种线装书、牛皮纸档案盒,空气里飘着书香和更浓郁的陈腐气。
而在房间中央,一盏绿色的旧台灯照亮了一方沙发和茶几,沙发上坐着一个人。
不是预想中任何神秘莫测的形象,而是一个她绝对没想到的人——
她在监狱那几年,唯一一个在她被欺负后,默默递给她一本破旧书籍,眼神里带着不易察觉怜悯的年迈图书管理员,陈伯!
陈伯放下手里一本没有封皮的厚书,抬起头,隔着镜片看向她,脸上露出一个温和的、甚至称得上慈祥的笑容。
“来了?坐。”他指了指对面的沙发,语气熟稔得像在招呼一个常来的晚辈。“‘收藏家’……不过是个方便行事的称呼。”
“陈伯?你……”林晚感觉自己的喉咙有些发干。
监狱里那个沉默寡言、仿佛随时会融化在阴影里的老人,和眼前这个身处诡异地下空间、掌控着神秘情报的人,形象剧烈冲突,让她一时无法衔接。
“很意外?”陈伯拿起茶几上的紫砂小壶,给她倒了杯茶,茶水颜色深浓,“人老了,总得给自己留几条后路,找点事情做。”
他推了推眼镜,镜片后的目光深邃起来,“更何况,你母亲林素心……她当年托我照看你一二。”
母亲!林晚的心脏猛地一缩。
“时间不多,长话短说。”陈伯语气依旧平和,但内容却开始急转直下,“你要找的‘墓碑’,他现在的真名不能提,那本身就是一个指向他的诅咒。他曾经是‘星火之庭’最有天赋的‘守夜人’候选,也是……你母亲最好的搭档。”
林晚握紧了拳头,指甲掐进掌心。
“十八年前,那场导致你母亲消失、‘星火之庭’几乎被打散的灾难里,‘墓碑’为了断后,强行用身体堵住了‘归墟’泄露过来的一个口子。”
陈伯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沉重的缅怀,“他承载了过量的、来自世界另一面的‘污秽’。人能活下来,已经是个奇迹。代价是,身体彻底崩溃,精神海也被污染撕裂,大半时间意识不清,只能靠轮椅和特殊的维生装置吊着命。”
他顿了顿,看了一眼林晚,又仿佛透过她看向更远的过去:“王明,还有顾峰……他们当时都是‘星火之庭’的外围成员,负责后勤和情报。那场灾难后,顾峰失踪,生死不明。王明则带着部分残存的资源和处于半封印状态的‘墓碑’,转入地下。后来……他彻底背叛了初衷,投靠了‘归墟’,把‘墓碑’当成了他最珍贵的‘实验品’和未来武器的‘蓝图’。”
陈伯身体微微前倾,台灯的光在他脸上投下深刻的阴影:“归墟教想要的,从来不只是制造些吓人的鬼怪。他们最终的目的,是‘创神’——复活,或者说,强行催化出一个完全受他们控制的、代表‘终极虚无’的概念实体。‘墓碑’体内沉寂的那些来自‘归墟’核心的污秽能量,加上他自身曾经作为顶级‘守夜人’的纯净天赋和坚韧灵魂,是这个过程最完美的‘温床’与‘祭品’。”
“而他们四处筛选、标记的所谓‘容器’,包括你,林晚……”他的目光锐利地落在林晚身上,“都只是可能的‘载体’或者……‘备用的零件’。一旦‘墓碑’那边失败,或者需要更多的‘燃料’,就轮到你们了。”
林晚感到一股寒意从尾椎骨窜起,瞬间蔓延到四肢百骸。
她想起体内那个冰冷暴戾的“畏”,想起归墟教看她的眼神,那不是看一个人的眼神,像是在评估一件工具,一件消耗品。
“找到‘墓碑’,不仅仅是为了救他,更是为了捣毁归墟教这个疯狂计划的核心。阻止他们,否则……”陈伯没有说下去,但未尽之语里的沉重,压得人喘不过气。
巨大的信息量如同冰水,浇得林晚浑身发冷。母亲的过往,组织的覆灭,同伴的悲剧,背叛的真相……无数碎片在这一刻被一条名为“归墟”的黑暗线索串联起来,勾勒出一个庞大而狰狞的轮廓。
“他在哪里?”林晚的声音有些沙哑,但异常坚定。
陈伯缓缓摇头,脸上露出一丝无奈:“王明很谨慎,像地洞里的老老鼠。‘墓碑’被他转移了,之前的据点已经废弃。但我动用了一些……老朋友的关系,查到一点痕迹。”他蘸着冷掉的茶水,在茶几上写下一个名字——
“锦瑟”。
“城郊,那家号称会员制、门槛极高的‘锦瑟’私人会所。表面上是个谈生意、附庸风雅的地方,常年笼罩在‘能带来好运’的传闻里。”
陈伯擦掉水渍,眼神凝重,“但最近,那里有些‘不对劲’的能量波动,很微弱,但逃不过某些眼睛。那里,很可能就是他们一个新的老鼠窝。”
“锦瑟……”林晚默念着这个名字,听起来歌舞升平,却透着不祥。
陈伯端起已经凉透的茶,喝了一口,像是最后陈述:“那里水很深,牵扯的可能不止归墟教。本地一些有头有脸的人物也是常客,盘根错节。王明选择那里,恐怕不只是藏身那么简单。”
他放下茶杯,发出轻微的磕碰声。
“消息给你了。怎么选,在你。”
林晚站起身,地下书房的空气仿佛更加粘稠沉重了。她看了一眼陈伯,这个看似普通的老人,身后却仿佛牵连着一张无边无际的、笼罩在迷雾里的巨网。
“谢谢。”她说完,转身走向那向上的石阶。
推开那扇低矮的门,重新回到昏黄、死寂的咖啡馆一楼时,那个擦杯子的白发老人依旧保持着之前的姿势,仿佛时间在这里从未流逝。
林晚推门而出,巷口外的阳光有些刺眼。她眯起眼,感受着心脏在胸腔里沉重而有力地跳动。
“锦瑟会所……”她低声自语,下一个目标已然锁定,但前路,却比这幽暗的巷子更加迷雾重重,杀机四伏。
那看似光鲜的“好运”之地,底下埋藏的,恐怕是噬人的陷阱,以及更加黑暗、颠覆认知的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