财政局的风波,像一阵风一样刮过了县委大院,又迅速消散在人们的茶余饭后。
钱到账了。七里乡的干部们领到了拖欠的工资和端午节福利,个个喜笑颜开。方东望在七里乡的声望,在这一刻达到了顶峰。谁都知道,这钱是方乡长去县里“打”回来的。
但方东望没有时间庆祝。
因为离任审计组来了。
这是他在七里乡的最后一道坎,也是周道明给他布下的最后一道雷。
七里乡政府的一间小会议室被临时改成了审计室。里面堆满了这三年来七里乡所有的会计凭证、账本和报表。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陈旧纸张发霉的味道和浓烈的油墨味。
审计组一共五个人,带队的是县审计局的副局长刘铁面。
人如其名,这张脸黑得像铁板一样,出了名的难说话。更关键的是,方东望通过【望气之眼】看过,这个刘铁面的头顶,有一根淡淡的黑线,连着周道明的气运。
这是周道明的人。
整整三天,审计室的门紧闭着,除了送水送饭,没人能进去。刘铁面带着人像显微镜一样,一笔一笔地过筛子。
第三天傍晚,方东望被叫进了审计室。
气氛压抑得让人窒息。
刘铁面坐在堆积如山的账本后面,手里捏着一张发黄的发票,眼神像鹰隼一样盯着刚刚进门的方东望。
“方东望同志,请坐。”
刘铁面没有客套,直接把那张发票推到了方东望面前,“其他的账目都没问题,但这笔钱,我们需要你解释一下。”
方东望低头看去。
那是一张两年前的发票,金额是三万元整。名目写的是“办公用品采购及外联招待”,经手人是当时的党政办主任马波,但审核签字那一栏,却签着“方东望”三个字。
“这笔钱的去向不明。”刘铁面敲着桌子,语气森冷,“我们核对了当时的库存记录,并没有采购相应价值的办公用品。而且所谓的‘外联招待’,也没有附带任何公函和菜单明细。三万块,在那个时候不是小数目。如果解释不清楚,这就是贪污公款。”
这是一个死局。
两年前,方东望还只是个刚提拔的副乡长,分管后勤。马波是周文的心腹,当时经常拿一些单子让他签字。那时候方东望年轻,加上被马波误导,签了不少字。
字迹是真的。钱确实没了。经手人马波正在坐牢,死无对证。
如果方东望说是马波骗签,那就是“渎职”;如果承认是自己花的,那就是“贪污”。无论哪个罪名,都能让他那即将到手的招商局副局长帽子飞得无影无踪。
“刘局长查得很细啊。”
方东望拿起那张发票,脸上没有丝毫慌乱,反而露出一丝意味深长的笑容。
“不过,刘局长是不是忘了查另一本账?”
“什么另一本账?七里乡所有的账都在这儿了!”刘铁面皱眉。
方东望没有说话,而是慢条斯理地从随身的公文包里,掏出了一个黑色的文件夹。
这是他的杀手锏。
当初苏红案发,他在苏红儿子的玩偶里找到了那个记录着七里乡所有灰色交易的“真账本”。为了自保,他只把涉及苏红和周文核心罪证的部分交给了纪委,剩下的一些看似无关紧要的“边角料”,他留了个心眼,复印了一份存了起来。
没想到,今天用上了。
“刘局长,这张发票上的三万块,确实不在公账上。”
方东望打开文件夹,抽出一张复印件,轻轻放在刘铁面面前。
那是一页手写的账目流水,字迹潦草,但依然能辨认出是马波的笔迹。
上面清清楚楚地写着:
【2023年6月15日,套取办公经费3万元。用途:购买高档烟酒及土特产,送至县审计局家属院3号楼201室,交予刘秀芳(用于感谢其兄帮忙抹平上年度水利款缺口)。】
“刘秀芳……”方东望念着这个名字,目光玩味地看着脸色瞬间变得铁青的刘铁面,“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刘局长的爱人,好像就叫刘秀芳?而且……她好像还是咱们县水利局的会计?”
轰!
刘铁面只觉得脑子里嗡的一声炸开了。
他当然知道这笔钱!那是两年前,他小舅子在七里乡搞了个豆腐渣水利工程,出了窟窿,他老婆刘秀芳让他帮忙在审计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事后,周文为了拉拢他,特意让马波送了三万块的“感谢费”过来。
这事做得极隐秘,连周文都进去了都没吐出来,这个方东望怎么会有记录?!
那张复印件,就像一张催命符,贴在了刘铁面的脑门上。
“你……你这是从哪来的?”刘铁面的声音都在抖,刚才的威严荡然无存。这要是捅出去,别说审方东望了,他自己全家都得进去!
“刘局长别紧张。”
方东望身子前倾,压低声音,用一种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语调说道,“这只是我整理旧物时偶然发现的一张废纸。你也知道,马波那个人手脚不干净,谁知道他乱写了什么。这张纸……目前只有这一份复印件在我手里,原件嘛……早就销毁了。”
这是一个交易。
也是一个威胁。
方东望在告诉刘铁面:我不搞你,你也别搞我。这三万块的屎盆子,要么咱们一起顶着臭死,要么……你就给我把嘴闭上。
汗水顺着刘铁面的额头流了下来,滴在那张三万元的发票上,晕开了一点墨迹。
他在官场混了半辈子,哪能听不懂这弦外之音?
方东望这哪里是软柿子?这分明是一条吐着信子的毒蛇!手里捏着这样的黑料,却一直引而不发,直到这一刻才给他致命一击。
这个年轻人,太可怕了。
沉默了整整一分钟。
刘铁面颤抖着手,拿起那张方东望带来的复印件,以及桌上那张有问题的发票。
“嘶啦——嘶啦——”
那是碎纸机启动的声音。
在其他审计员还没反应过来之前,刘铁面迅速将这两张纸塞进了旁边的碎纸机。
机器轰鸣,瞬间将足以毁掉两个人的证据变成了雪白的纸屑。
“那个……我看错了。”
刘铁面擦了一把汗,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对着旁边的记录员说道,“这笔三万元的款项,刚才在备用金账本里找到了对应明细,是用于修缮敬老院屋顶的,合规合法。记下来。”
记录员愣了一下,但看着副局长那要杀人的眼神,赶紧低头:“是,合规合法。”
方东望笑了。
他站起身,理了理西装的下摆,向刘铁面伸出手:“那就辛苦刘局长了。看来七里乡的账目,还是很经得起考验的嘛。”
刘铁面握住方东望的手,只觉得对方的手掌干燥有力,而自己的手心里全是冷汗。
“方……方局长客气了。”刘铁面改了称呼,声音干涩,“经过我们就地审计,七里乡方东望同志在任期间,廉洁奉公,账目清晰,无任何违规违纪行为。是一份……堪称楷模的‘清白账’。”
“那就好。”
方东望松开手,转身走向门口。
走到门口时,他停下脚步,回头看了一眼刘铁面,淡淡地说了一句:
“刘局长,嫂子做的红烧肉不错吧?以后有机会,还是少吃点油腻的,对心脏不好。”
说完,他拉开门,走进了夕阳的余晖中。
刘铁面瘫软在椅子上,看着那个离去的背影,只觉得背脊发凉。
方东望走出乡政府大楼,深吸了一口傍晚微凉的空气。
这一刻,他在七里乡的所有恩怨,彻底了结。
但他知道,这只是个开始。
明天,他就要去那个被称为“冷板凳”和“狼窝”的县招商局报到了。那里,没有赵家庄的村民给他撑腰,也没有熟悉的马波让他抓把柄。
那里是黄大为的地盘,是周道明经营多年的铁桶。
“来吧。”
方东望看着天边那轮即将落下的红日,眼神坚定如铁。
“既然这七里乡困不住我,那我就去会会那条县城里的‘地头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