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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如墨,江南的深秋竟比北方更湿冷入骨。

陆仁贾裹紧了身上的玄色披风,站在半山腰一处隐秘的岩洞里。洞口垂下的藤蔓被小心地拨开一道缝隙,他的目光穿过雨幕,死死锁在山谷深处那片诡谲的光亮上。

三天了。

自那夜画舫对峙后,他带着张阎和十二名最精干的酷吏,沿着漕帮暗线提供的蛛丝马迹,一路追踪到这毗邻皖浙交界的莽莽群山。白日蛰伏,夜间潜行,啃干粮饮山泉,终于在这人迹罕至的“鬼见愁”峡谷,找到了他要的东西。

不,是找到了能要许多人命的东西。

“大人,摸清了。”张阎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带着山间夜雨的湿气和压抑不住的杀气。他魁梧的身躯几乎堵住了半个洞口,脸上那道疤在手中火折子微弱的光下狰狞如活物。“下面那整片山谷都是。东头十七座高炉,西头三十九个锻打台,北面是淬火池,南边堆的全是生铁和焦炭。光是眼下在干活的匠人,就不下三百。”

陆仁贾没回头,只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说。”

“守卫分三层。外层三十人,扮作猎户樵夫,散在进山的五条小路上。中层五十人,全是军中好手,配硬弓劲弩,守着谷口和两侧山崖。内层……看不清,但至少二十人,黑衣蒙面,脚步轻得不像话,应该是楚王府养的死士。”张阎顿了顿,“还有,西侧山壁上有开凿的痕迹,像是矿洞。”

“矿洞?”陆仁贾终于转过身,火折子的光映在他眼里,跳动着冰冷的光,“这山里,有铁矿?”

“卑职抓了个外层守卫问过。”张阎脸上掠过一丝残忍的快意,“五十里外的牛头山,三年前就被楚王的人封了,说是闹山魈。当地官府收了银子,睁只眼闭只眼。这三年,牛头山的铁矿石,全从山腹里挖了暗河,用木筏悄没声地运到这峡谷底下。”

陆仁贾闭上了眼。

暗河运输,深山设坊,军伍守卫,死士压阵。好一个楚王!好一个“贡赋藏祸心”!

那江南丝路上流动的,哪里只是锦绣绸缎?分明是裹在丝绸里的刀剑,藏在绣纹下的铠甲!运河上千帆竞发,怕是有不少船舱底层,压着的不是生丝,而是这些峡谷里锻打出来的杀人利器。

“产量。”他再睁眼时,声音已平静得可怕。

张阎报出一串数字:“按炉火和匠人规模算,一月可出精钢刀八百柄,长枪头两千个,甲片……不计其数。若是全力开动,武装一支五千人的精兵,不出半年。”

半年。

陆仁贾心里飞快地算着。楚王封地在湖广,明面上的护卫不过三千。五千精兵,再配上这些精良军械,足够他突袭金陵,截断漕运,甚至北上叩关。若是再勾结边镇某些心怀鬼胎的将领……

“晋王在关外折腾军械,是暗偷。”陆仁贾忽然冷笑起来,笑声在岩洞里回荡,阴森森的,“咱们这位楚王殿下,倒是更‘实诚’,直接自己开矿炼铁,自产自销。这算盘珠子拨得,比户部那些老吏还响。”

张阎不懂什么算盘珠子,他只懂杀人。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眼里冒着嗜血的光:“大人,咱们什么时候动手?卑职带了火油和雷火弹,只要您一声令下,半个时辰,我能让这山谷变成一片火海。”

“火海?”陆仁贾瞥了他一眼,“然后呢?告诉天下人,楚王在这里私炼兵器?证据呢?烧成灰了,楚王转头就能反咬一口,说东厂栽赃陷害,毁他清誉。到时候,朝堂上那些清流,还有跟楚王眉来眼去的几位阁老,能放过我们?”

张阎噎住了,拳头攥得咯咯响:“那就这么看着?”

“看?”陆仁贾拨开藤蔓,重新望向那片在雨夜中依旧炉火通明的山谷。高炉喷出的火焰将半个峡谷映得通红,锻打铁器的叮当声即使隔着这么远,依旧隐隐传来,规律、密集、不知疲倦,像一颗正在酝酿的庞大心脏,在群山深处搏动。

“不仅要看,还要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他招了招手,一名擅长绘图的酷吏立刻上前,递上炭笔和特制的防水纸。陆仁贾就着微弱的光,开始勾勒。

不是文字,是图。

中央是峡谷地形,十七座高炉如毒牙般标注在东侧,锻打台如蜂巢密布西面,淬火池、矿洞入口、原料堆放区、匠人窝棚、守卫岗哨……一一呈现。他用不同符号区分:三角形代表高炉,圆圈是锻打区,虚线是运输路线,实线是守卫巡逻路径。

一张“脉络图”,在这江南深山的雨夜岩洞里,渐渐成形。

“派人回去,八百里加急,将这份图连同我们这几日观察所得,呈给督公。”陆仁贾画完最后一笔,指尖点在图中央那片最大的建筑区,“重点告诉督公,这里,谷底最深处,靠山壁的那排石屋,守卫最严。我怀疑,那里不光是存放成品,很可能还有……图纸。”

“图纸?”张阎一愣。

“对。铠甲形制、兵器制式、甚至可能是攻城器械的图样。”陆仁贾的眼神锐利如刀,“楚王若要谋反,光有刀枪不够,他需要的是能对抗朝廷官军的制式装备。这些图纸,才是真正能钉死他野心的铁证!”

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还有,查清楚这些匠人的来历。三百熟练工匠,不是地里长出来的。看看是哪家工坊被整体挖了墙角,还是从各地军器局‘请’来的老师傅。这些人的名册、家眷所在,都是撬开他们嘴巴的钥匙。”

张阎重重抱拳:“卑职明白!这就安排最机灵的兄弟去摸!”

“慢着。”陆仁贾叫住他,目光重新落回山谷,“临走之前,给楚王殿下送份‘礼’。”

雨渐渐小了。

峡谷里,一座高炉旁,几名工匠刚换完班,正蹲在窝棚边啃着冷硬的炊饼。忽然,其中一个年轻工匠“咦”了一声,指着炉口上方悬挂的一块木牌:“那是什么?”

几人抬头看去。只见那块平日里写着“丙字号炉,当值匠头李四”的木牌背面,不知何时,被人用炭笔写上了一行歪歪扭扭的小字:

“丙字号炉,本月出钢刀胚四十三件,淬火废品五件,成品率低于上月。匠头李四,绩效考评:丙等。望改进。”

落款处,画着一个简笔的、似笑非笑的狐狸脸。

年轻工匠傻眼了:“绩效……考评?这啥意思?”

老匠头李四却猛地站起,脸色煞白,手里的炊饼掉在地上都浑然不觉。他死死盯着那块木牌,又惊恐地环顾四周黑暗的山壁,仿佛有无数的眼睛正在盯着他。

“东厂……”他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浑身开始发抖,“是东厂……他们来过了!他们知道我的名字!他们连我打废了几把刀都知道!”

恐慌,如同滴入清水的墨汁,在这隐秘的、自以为万无一失的山谷里,悄无声息地蔓延开来。

而半山腰的岩洞中,陆仁贾最后看了一眼那片在渐熄炉火中依然轮廓狰狞的兵器工坊,转身没入更深的黑暗。

“绩效……”他低声自语,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楚王殿下,您的‘谋反大业’,KpI达标了么?”

雨彻底停了。东方天际,泛起一丝鱼肚白。

新的一天,注定不会太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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