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阿难几乎是一路小跑回来的,那张万年不变的冰山脸上,此刻写满了焦急、震撼、以及一种快要溢出来的荒谬感。
他甚至顾不上通传,直接冲到了殿门外,噗通一声就跪下了。
“陛下!”
他这一声,中气十足,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音,把正在给皇后掖被角的李世民吓了一跳。
“何事如此惊慌?”李世民眉头微蹙。
能让张阿难如此失态,莫非是剑南道出了天大的乱子?
长孙皇后也投来了关切的目光,她轻轻咳嗽了两声,轻声问道:“张将军,可是那高长史又……又做了什么?”
张阿难抬起头,嘴唇哆嗦了一下,似乎在组织语言,但脑子里那团浆糊让他一时间竟不知从何说起。
他今天所见所闻,任何一件单独拿出来,都足以掀起一场风波。
可现在,这些事情全都挤在了一起。
“陛下……高长史他……他……”张阿难深吸一口气,决定从最不那么离谱的事情开始说起。
“他请老奴……享用餐食了。”
李世民“嗯”了一声,这不算意外,高自在连监视他的禁军都敢请,请一个皇帝派去的“帮手”,似乎也合情合理。
“他也拿出那豕肉做的菜了?”李世民饶有兴致地问。
“是。”张阿难艰难地点了点头,回想起那滋味,喉头竟然不自觉地滚动了一下,“那‘红烧肉’……名不虚传,确实……确实是人间难寻的美味。”
他一个在宫中尝遍了天下佳肴的内侍,竟然会用“人间难寻”来形容一道豕肉做的菜。
这让李世民和长孙皇后脸上的好奇之色更浓了。
“饭后,他又……”张阿难的表情变得古怪起来,像是便秘了十几天一样难受,“他又叫来了舞姬……奏乐跳舞。”
“哦?”李世民眉毛一挑,“此人倒还懂得享受。”
“可那舞……那乐……”张阿难的声音都变了调,“陛下,恕老奴孤陋寡闻,那舞姬的穿着,闻所未闻,见所未见!腿上裹着黑色的薄纱,脚踩着细高跟的怪鞋,跳的舞……动作刚猛,毫无柔美可言,他称之为……‘提神醒脑舞’!”
一听到这种描述李世民顿时明白了。
那舞蹈确实挺神醒脑,不过张阿难这种估计理解不了。
但皇后毕竟在旁,李世民也只好收敛一下。
“伤风败俗!”李世民的脸立刻沉了下来,一拍床沿,“简直是胡闹!”
长孙皇后却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随即又赶紧用手帕捂住嘴,连连咳嗽,苍白的脸上泛起一丝红晕。
“陛下息怒,此人行事……总是出人意料。”
李世民瞪了张阿难一眼,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真正的高潮,现在才要开始。
张阿难从怀中,颤颤巍巍地掏出那本薄薄的册子,双手高高举过头顶。
“陛下,高长史说,他知道老奴此去的目的,便将此物交予老奴,转呈陛下。”
李世民示意一旁的小太监接过来。
册子入手,很轻。
封面上那四个大字,却让李世民的瞳孔猛地一缩。
《科学养豕》。
“科学?”李世民念出这两个字,满脸的困惑,“是何意?”
他翻开第一页,那幅精细的猪体结构图就映入眼帘,各种线条和标注看得他眼花缭乱。
再往后翻,什么“干湿分离”……一连串的名词让他感觉自己像是不识字一般。
可是,他虽然不懂这些词的具体含义,但他能看懂那些图画,能看懂那些对产出、对效率的描述!
他的呼吸,渐渐变得急促起来。
张阿难的声音适时响起,带着一种梦呓般的语调:“高长史说,此法已在剑南道试行一年,所以此地百姓,七日能食三日肉。他说……只要此法推行于天下,估摸不出五年,大唐百姓,人人皆可食肉!届时国泰民安,江山永固!”
“轰!”
李世民的脑子里仿佛有惊雷炸响。
五年!天下百姓,人人可食肉!
这是何等宏愿!这是何等功绩!
这已经不是富国强民了,这是足以让他名垂青史!
他紧紧地攥着那本册子,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整个身体都在微微颤抖。
这薄薄的册子,比千军万马,比万贯家财,都要重上千万倍!
“他……他就这么给你了?”李世民的声音嘶哑地问道。
“是。”张阿难点头,“随手就扔给了老奴,就像……扔一张废纸。”
李世民沉默了。
他感觉自己的心跳快得要蹦出胸膛。
他试图理解高自在的行为。
献上如此宝典,此人图的是什么?封侯拜相?还是万世美名?
然而,张阿难接下来的话,将他所有的猜测都击得粉碎。
“献上宝典之后,高长史他……他就说自己旧伤复发,腰也断了,腿也瘸了,是个废人了,下半辈子就要在府里养伤,什么事也干不了了……”
“噗——”李世民一口气没上来,差点呛到。
撂挑子?
立下一个不世之功,然后扭头就说自己要躺平不干了?这是什么道理!
“然后呢?”李世民咬着牙问,他有预感,事情还没完。
“然后……”张阿难的表情已经不能用古怪来形容,那是一种三观尽碎的呆滞,“然后他就开始喝酒,喝得酩酊大醉……”
“他……他走到他师父的雕像前……”
“他……他抬起脚,一脚踹在了雕像上!”
“哐当!”
李世民手中的茶杯,步了张阿难后尘,也摔在了地上,四分五裂。
长孙皇后更是惊得直接坐了起来,用难以置信的表情看着张阿难。
欺师灭祖?!
“他指着他师父的雕像,破口大骂!”张阿难几乎是哭着喊出来的,他学着高自在的语气,把那些话复述了一遍。
“‘你个老不死的!王八蛋!’”
“‘把我扔到这个鬼地方,要我效忠一个什么皇帝,动不动就要砍我脑袋!’”
“‘你看人家皇帝的手下多威风!你给老子派了什么?屁都没有!老抠!死抠门!’”
“‘这差事老子不干了!爱谁谁!气死你个老王八!’”
“最后……最后他还把一整坛酒,全浇在了他师父的头上……”
寝宫之中,死一般的寂静。
李世民和长孙皇后,两个人如同被施了定身法,彻底石化了。
他们的脑子,已经完全无法处理这庞大的信息量了。
一个能拿出定国安邦之策的绝世奇才,转眼间就变成了一个撒泼耍赖、喝酒骂师的疯子、无赖、逆徒?
这两者,怎么可能会是同一个人?!
许久,李世民才缓缓地、机械地转过头,看着张阿难,问道:“他……他骂完了,然后呢?”
张阿难一脸悲怆:“然后……他就抱着酒坛子,睡着了,鼾声如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