额尔赫这事儿,还得从晌午的上驷院驯马处说起。
苏培盛将小主子领到上驷院的时候,恪战已经到这儿了。
正站在围栏边上,看着乌春骑着匹枣红色的小马,在骑射师傅的带领下,绕着草场慢慢跑圈。
高无庸带领几个小太监站在他身后,给他主子打着华盖遮阳。
“阿玛阿玛!”
“我来了!”
搁着老远,额尔赫就在奶嬷嬷的怀抱里兴奋地喊起来,头上的几个粉紫色蝴蝶小发钗布灵布灵地晃着翅膀,在太阳光底下闪着明灿灿的光。
这是苗氏亲自为她设计的一套小首饰,送去内务府让底下人照着做出来,前天刚送来储秀宫,额尔赫见到后喜欢的不得了。
专门留到今天戴了出来。
恪战转头,笑着上前两步,把额尔赫从奶娘手里接了过来,父女俩一起站在那儿看乌春在练习怎么通过松紧缰绳来控制身下的坐骑。
“额尔赫,你想不想要一匹马呢,跟你大哥这个一样,自己亲手养大的小马驹。”
恪战托了托女儿,轻声询问。
额尔赫转头,瞪大眼睛,很高兴的样子,
“阿玛,我现在就可以有一匹自己的马吗?”
“当然”
恪战笑眯眯地贴了贴额尔赫的脸颊,
“你是阿玛心爱的宝贝,只要是你想要的,无论是什么,阿玛都可以送给你。”
额尔赫欢呼一声,大声宣布,
“那我想要黑色的马,毛毛要很长很长,脸要最最漂亮!”
恪战点点头,“可以,那让高无庸带着你去马舍挑好不好?”
说着,他就要把额尔赫放下来,岂料刚弯下一点儿腰,额尔赫忙摇摇头,抓紧了她阿玛的衣领子,哼哼唧唧地撒娇:
“我不想走过去,很累啊阿玛”
“别让我下来了”
“让阿庸抱着孩儿过去吧”
“或者背着我呢?”
恪战愣了愣,似是没想到额尔赫会这么抗拒走路,如今竟连站在人前都不愿意。
他想了一会儿,拒绝了高无庸想要上前的脚步,看着额尔赫道:
“阿玛抱着你去吧。”
额尔赫也同意了。
去往马舍的路上,恪战耐心地询问着怀中的女儿,
“额尔赫,为什么不愿意走路呢?可以跟阿玛说一下吗?”
额尔赫反驳,
“阿玛,我没有不愿意走,孩儿只是今天累了,不想走路,往常在咸福宫,我也能走很多步的。”
恪战却没接茬,自顾自询问,
“因为觉得学走路辛苦?”
“没有,我说了…”
“还是害怕摔倒?”
“不是…”
“或者,”
恪战看着女儿,
“你察觉到自己和别人是不一样的,小额尔赫知道了自己是个残疾,感觉走路的时候别人都在笑话你?”
他的声音冷静而平淡,
然而,额尔赫却猛然恼怒了起来,她其实性子并不算柔和,是个很霸道又性急的孩子。
“阿玛!”
额尔赫尖叫一声,小手报复似的用力揪住恪战的头发,狠狠道:
“没人会笑话我,也没人敢笑话我”
“谁要是笑话我,我就让奴才们打死他!”
“是吗?”
恪战微微笑了笑,并不在意小小的孩子话语中的戾气和被扯掉的几根头发。
“那你为什么不要走路,在害怕什么?”
“我没有害怕!我为什么一定要自己走路,阿玛,我有那么多的奴才,他们来到我身边,就是要一辈子都伺候我的。”
“我是他们的主子,我可以随意驱使他们,想让他们背我就背我,想让他们抱我就抱我”
漂亮的小女孩明明说着这样蛮横无理的话,眼里却渐渐泛起了泪花,她看着心爱尊敬的阿玛,声音尖尖地哭叫着,
“阿玛,我为什么一定要自己走路呢?”
“我不想学走路!”
摔倒的时候虽然不疼,可她还是很害怕;小宫女给她换衣服的时候,总是小心又小心地绕过她的右侧;和别人讲话的时候,她们的目光总是时不时就扫过她蜷缩着的右脚,带着让额尔赫看不懂的,微微的怜悯和哀叹。
她不喜欢这样!她烦死了!
他们算什么东西,算什么东西!
也配用那种眼神看我?!
恪战停下脚步,神情温和地看着企图靠耍赖哭闹来让自己妥协的额尔赫。
“她真的很像她的生母”
恪战想,
“不过比甘氏还要更聪明霸道”
“这一点约摸是随了她阿玛我了。”
天然地意识到自己处于这个时代最顶尖的地位,并且无师自通地学会了如何使用自身所处的阶级规则,来为自己所用。
思及此,恪战轻声叹了口气,他慢慢往前走了两步,来到草场中的一处浅洼泥潭前,温声对着额尔赫道:
“你觉得既然已经有了许多的奴才来给你驱使,就不用再练习走路了,是吗?”
额尔赫低下头,没说话,但沉默就已经代表了她的态度。
恪战点点头,
“那么”
他冷淡道,
“额尔赫,让阿玛看看,你所谓的,可以永远听话的奴才,究竟是如何帮助你这个主子的吧”
说完,恪战抬脚踏入那一池的泥泞中,在额尔赫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猛得松手,将她丢在了这一处肮脏的,还混杂着些许腥臭气的泥潭中。
额尔赫呆住了。
少顷,她愣愣地低头,看着一早苗额娘精心为她搭配的浅粉色绣小碎花的小马褂和嫩黄色旗袍在泥水的浸润下,很快透出一块又一块灰褐色的泥斑,丑陋又污浊。
“阿玛...”
额尔赫小声叫着。
恪战蹲下身,绛红色的衣摆也跟着浸入泥潭中,但他没管,只静静看着倒在地上,似乎已经被吓傻了的女儿,轻声道:
“额尔赫,去让你的奴才把你从这里抱出去”
额尔赫就扭头,看着跪在泥潭旁低着头的奶嬷嬷和小宫女们。
“把我扶起来”
她先是对着熟悉的奶嬷嬷这么说道。
没有人动作,甚至没人抬头看她一眼。
额尔赫皱了皱小眉头,再次开口了,这次,她直接叫了人,
“王嬷嬷,过来把本公主扶起来。”
可往常总是跟在她身后,仿佛无时无刻都紧紧关注着她的王嬷嬷,颤抖着,将头低得更深了。
“梨子,过来扶我,快过来!”
额尔赫的声音越来越大,带着属于小孩子的尖亮刺耳。
“小黄雀,抬起头!我让你抬头!”
“乐儿!乐儿!”
“花苔...盈盈...”
沉默......
窒息一般的沉默在这一方小泥潭边蔓延...
没有一个人起身,更没有一个人发出声音。
很快,恪战抬手抚上了额尔赫的头,制止了女儿这场毫无意义的呼唤。
“额尔赫”
恪战垂着眼,看向红着脸,大眼睛中渐渐盈满了泪水的女儿,温柔道:
“这就是阿玛要教你的第一件事”
“你的高贵,和因你的高贵而围绕在身边的奴才,从不是来自你自己”
“而是因为阿玛的权力”
“因为阿玛是皇帝,而你是我心爱的女儿,所以你天然凌驾于这世间的绝大多数人。”
“但是,额尔赫,归根结底,你只是一个三岁的小孩子”
“你并没有任何的,一丁点的,属于你自己创造出的权力。”
“你的奴才忠心的从不是你,驱使他们的也从不是你”
“而是我,是你的阿玛。”
额尔赫怔怔地看着自己的阿玛,片刻后,她把放在头上的那只拉下来,攥在手里,脸上带着些疑惑询问道:
“可是阿玛,我不是你心爱的孩子吗?你创造并拥有的权力,我不一样可以使用吗?”
恪战闻言,笑了起来,很高兴的样子,他似乎十分欣喜于小女儿竟然能主动问出这个问题。
他点点头,赞同了额尔赫的话。
“是的,额尔赫,你是我的孩子,你当然可以使用阿玛的权力,甚至于你们就是阿玛要做这个皇帝的一部分原因”
“可如果阿玛不在了呢?”
恪战没有说如果他生病或死去了要怎么办,因为他知道,现如今的额尔赫还不能理解衰老与死亡的含义。
“如果阿玛某一天突然要出门,很多天不能回来,或者如果阿玛因为某些原因,不能再一直陪伴着你”
“那么...”
恪战轻轻贴着女儿的额头,喃喃询问,
“阿玛的小额尔赫,你告诉我,到时候,你要怎么继续享有阿玛的权力呢?阿玛手下的人,会如何看待你这个,连站立和走路这些基本的生存条件,都需要靠身边的奴才帮助的,弱小的主子呢?”
额尔赫没有说话。
恪战见状,安慰似的拍了拍额尔赫的头,并将她从泥泞中搀扶起来。
“你是一个很聪明的孩子,额尔赫,阿玛爱你,并为你骄傲”
“但阿玛也想要告诉你,不要因为你的一些轻薄的自矜自傲就轻易地放弃你原本应该做的正确的事,甚至是你生存所必需的。”
“因为当你把生存的必备条件都交托出去的时候,就意味着,你之后的人生,你做人的尊严,将完全被掌控在别人手中,半点不由你。”
“阿玛不想,也绝不允许你成为这样的人”
恪战说完,抬手用力擦掉了额尔赫还在眼角挂着的泪珠,
额尔赫疼得瑟缩了一下,却咬紧了嘴,没有再哭。
恪战起身,疼爱地亲了亲女儿的额头,然后指着不远处,看到阿玛和妹妹掉在泥潭,正焦急地往这边赶的乌春,小声道:
“那么,额尔赫,现在就去做你早就应该做的,正确的事”
“从这里,慢慢走过去,然后一步一步,走到你大哥的身边去。”
“不要害怕,额尔赫”
“阿玛在身后看着你。”
额尔赫就走过去了。
尽管走的很狼狈,中间数次因为受力不平衡而摔倒,白净的脸颊上沾满泥水,头上精致的蝴蝶小钗也纷纷掉落在地。
但她没再停止。
只继续捡起钗子,蹒跚的,坚定的向前走去。
慢慢的,她离身后的阿玛越来越远,然后,她抬起颤抖的右腿,晃晃悠悠地跨出了这个泥潭。
在她再次跌倒前,乌春小声地喘着气,终于接住了他这个已经披头散发,灰头土脸的妹妹。
去往储秀宫的宫道上。
两个小孩子一个比一个狼狈。
额尔赫是因为走路跌跌撞撞的,时不时就要栽个跟头,然后再爬起来,掌握着平衡慢慢走。
而乌春,他是因为想要阻止妹妹的跌跌撞撞,然后身上被脏兮兮的额尔赫沾了个彻底。
额尔赫走得很慢很慢,
乌春就牵着她的手,也走得很慢很慢。
半个时辰的路程,硬生生走到太阳都快落山了。
当然,也不是全无收获,至少额尔赫现在走路都稳当了不少。
当储秀宫的牌匾渐渐显露在两人的面前的时候,沉默了一路的额尔赫终于忍不住,放声大哭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