恪战来养心殿的路上,隔老远就听到宗亲大臣们聚在一起吵吵闹闹的声音,其中还混杂着几声三阿哥的斥骂和梁九功的低声哀求:
“那个女人...祸害!...一条白绫...”
“哎呦奴才的好三爷,您就小点儿声吧,太医还在里面给万岁爷看诊呢。”
恪战站在养心殿门口,静静听着里头的动静,说实话,他其实有点儿想笑。
可惜现在时机不合适。
待恪战走进去后,屋内短暂的安静一下,随后众大臣纷纷起身给雍亲王行礼。
梁九功小跑着走上前来,语气焦急:
“奴才给四阿哥请安,四阿哥吉祥。”
“阿哥爷您可算来了”
“万岁爷在里头等着您呢”
恪战有些疑惑:
“等我?”
不是吧,老爷子还是清醒着的吗?
然而待走进后殿,看到老爷子的样子,恪战就懂了梁九功刚才为什么慌成那个样子了。
康熙确实还没死,也确实还清醒着。
但也仅限于此了。
他躺在明黄色的龙床上,大睁着眼睛,四肢僵直,嘴角歪斜,嗬嗬喘着粗气,却说不出一句话。
一旁,太医院院首满头大汗的为他扎针,但任谁都看得出来,这位九五之尊已是强弩之末,再好不了了。
恪战的心情很不错。
因为他发现比起让老爷子直接死,他还是这样狼狈地活着让自己心里更高兴些。
恪战恍然:原来自己对这个世界的皇帝恶意竟这么大啊。
大约在很早的时候,就觉得碍眼极了吧。
“怎么回事儿?”
“好端端的,怎么就成了这个样子呢?”
恪战声音低低的,好似在自言自语一般,语气疑惑,神情却是平静的,跟随而来的梁九功见状,不知怎的,心里就冒出几丝怪异来。
“四阿哥怎么看着万岁爷的情况一点儿都不惊讶?”
他心里想着。
然而到底是跟随在万岁爷身边多年的大总管,晓得形势比人强的道理,眼见着自家主子都要不好了,实在没必要因为些莫须有的小事得罪这位年轻的新君。
左右只是一个态度罢了。
但当皇子阿哥的,长成后哪个不盼着头顶的老阿玛快点儿死,好给自己腾位置呢?
梁九功也就没再深究,只静悄悄走上前,将手中捧着的一个小叶紫檀的木匣子弯腰恭敬呈给了如今宗室中辈份最大的裕亲王手中。
“裕王爷容禀,这是万岁爷身子还康健时留下的一道圣旨”
“他老人家大行后...由谁来继承皇位。”
梁九功低头,神色肃穆。
如今万岁爷虽还活着,但说实话,跟死了也差不多了,朝堂不能没有个主事的,这道旨意,就被拿出来了。
裕亲王福全小心翼翼地接过后,打开盖子,明黄色的圣旨就露了出来。
养心殿众人都安静了下来。
尽管谁都知道里面只会是一个人的名字,但不到尘埃落定的时刻,谁的心都不能彻底放下来。
半个时辰后,裕亲王和三阿哥并着新鲜出炉的太子一同走出了养心殿大门。
是的,恪战又双叒叕升职了。
从刚出宫开府的光头阿哥到贝勒再到郡王亲王,直至现在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太子殿下...
啊,很快这一个人也要死掉了。
恪战心中不由得感慨万千,
第一杯,敬优秀到无敌的自己。
“王叔慢走”
“王叔一路小心。”
裕亲王点点头,转身拍了拍恪战的肩膀,对着两个侄子道:
“不必送了”
“都回去吧,你们皇阿玛现在这个样子,身边大约也少不得人。”
“所幸还有你们两个...”
胤祉和恪战并肩站着,目送裕亲王慢悠悠离去。
“三哥一会儿子有什么安排吗?”
恪战转头询问诚亲王,
胤祉抬头想了想,回复道:
“先去钟粹宫给额娘问个安吧。”
荣妃一早得知老爷子出事后,慌得什么似的,偏偏又不敢来打探消息,自己一会儿去见见额娘,正好安安她的心。
恪战点点头,胤祉忽然间想起什么似的,皱了皱眉头,靠近自家四弟低声询问道:
“那个女人...你打算怎么处置?”
恪战莫名,“哪个女人?”
三阿哥啧了啧嘴,仿佛难以启齿似的说道:
“就那个...摆夷女人...让皇阿玛出事的那个...”
诚亲王自诩文人墨客,其实不太想和亲弟弟在青天白日的说自家皇阿玛的丑事,还是私密床帷间的。
可...可这也太荒唐了吧!
哪个皇帝会和自己妃子干着干着就倒下去了啊!
更何况之前还中风过一次!
皇阿玛真是...真是...还当自己是二十来岁的大小伙子吗?!
胤祉想想都觉得难堪极了!
一会儿都不知道该怎么和荣妃开口说,怕脏了自家额娘的耳朵!
恪战倒是一脸的淡定,
“现在那个舒妃在哪儿呢?”
“出事之后,梁九功嫌她叫得声音太大,怕再把侍卫引来,看到皇阿玛的狼狈,就让人把她关到后边的围房去了。”
恪战闻言,低头抻了抻袖子,语气平静道:
“那就先在那儿关着吧,只让她的贴身丫鬟伺候着,到底是皇阿玛的女人,咱们也不好一下子就处置了。”
“如果之后皇阿玛能好,就再说,若皇阿玛好不了了...”
恪战顿了顿,冷酷道:
“那就让她也下去陪着吧,也算还了这段日子皇阿玛对她的恩宠了。”
既然标榜自己是真爱,那生不能同衾,死自然是要同穴的。
一方死了,另一方却还好好活着,算哪门子真爱呢?
轻飘飘的一句话,就决定了舒妃接下来的命运。
诚亲王点点头,也不再多说什么。
只看着恪战离去的方向,不解道:
“你这是要出宫?不先去永和宫见一见德妃娘娘吗?”
恪战背对着三阿哥摇了摇头,向后摆摆手,
“三哥自己去吧,弟弟突然想起来还有件事儿,要出去一趟。”
诚亲王看着恪战渐行渐远的背影,摸了摸鼻子小声嘟囔道:
“说什么哥哥弟弟的,以后,该是我叫你主子,称自己奴才了...”
随后脚步一转,向着钟粹宫的方向走去。
宗人府 空室
这里关押过许多的皇室成员,是专属于爱新觉罗男人的监牢。
九阿哥,不,现在已经是庶人胤禟就在其中一间。
他这个空室的地理位置不是很好,背阴不向阳不说,墙上还只有一个小窗户,冬冷夏热的。
胤禟已在这里呆了快半年了,没人来看过他,一开始老八老十偶尔还会来几趟,可后来也突然不来了,他意识到出事了,却又打听不出他们出了什么事,整个人犹如困兽一般焦躁不安。
再后来,因没人跟他说话,他就开始自言自语,一会儿高声叱骂老四不是个东西,一会儿又说自己五哥没良心,这么久了也不说来看看他,送些东西。
渐渐的,他开始不修边幅,胡子拉碴,衣服也常常忘记换,
简直和之前漂亮阴柔的九贝勒判若两人。
这天,胤禟正靠在墙上百无聊赖地扔骰子玩儿,空室的大门突然打开了。
随后,一道让他熟悉厌恶到骨子里的声音响了起来。
“看起来,你在这儿呆得还挺自在的。”
胤禟猛得抬起头,恪战正倚靠在栅栏边,微低着头,居高临下地打量着他。
胤禟见状,冷笑一声,讥讽道:
“呵,怪不得今个儿一早爷身上就不舒坦”
“原来是因为要见到你这个晦气鬼。”
“怎么,你要来跟爷作伴了?”
恪战就笑了,看起来心情很好的样子,只是那双眼神里,却带着十足的阴冷戾气。
他慢悠悠开口:
“自然不是,'孤'只是来欣赏一下你落水狗似的狼狈而已。”
“孤?你做了太子?”
胤禟的脸色黑沉了下去,
这么快?
恪战却没搭理他,只继续说道:
“顺便,孤要再告诉你些外面的新消息。”
“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
“你想先听哪个?”
胤禟将手中的骰子大力砸了过去,生气怒吼道:
“爷哪个都不想听!”
“滚吧!”
恪战闻言,轻轻叹息一声,神情带着些做作的悲悯:
“真得不要听吗?”
“孤今日心情好,说不定你求求我,还能得些意外的收获呢?”
“真是太可惜了,本来你哥哥的死讯,孤想着第一个告诉你的,”
胤禟的身子僵住了,他仰头看向恪战,满脸的不可置信,
“是我把你这个人想得太善良了些,你果然是个自私自利,没有人伦情义的畜生啊。”
说罢,恪战转身就要离去,只是脚还没抬起来,就被胤禟叫住了。
“回来!”
“老四!你刚刚那话是什么意思?”
“谁的哥哥?是胤祺吗?是不是胤祺,你把他怎么了?!”
“你把胤祺怎么了?!”
恪战转过身,神情重新变得冷漠下来,他面无表情道:
“你在跟谁说话?”
胤禟看着恪战,一股寒意突然从后背涌起,让他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
“胤祺怎么了?他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老四...四哥...告诉我吧”
“求你...”
恪战没说话,胤禟的手紧紧抓着栅栏,低着头,片刻后,他的膝盖缓缓弯了下去,肩膀瑟缩着,声音带上了微微的哽咽:
“太子殿下”
“奴才求您...”
恪战的声音总算响了起来,平静又漠然,像叙述公文一般毫无感情:
“前段时间,胤祺作为讨伐准葛尔的主将,带领十万大军去了青海。”
“老五作战骁勇,成功击退了准葛尔大军不说,还把如今准葛尔首领的脑袋砍了下来,准葛尔军心大乱,已经开始四散溃逃了。”
“真是立了一件很大的功劳啊”
“待到回京,别说加官进爵了,封一个铁帽子王都是应该的。”
恪战喃喃道,然而说完,这些,他突然又笑了,看向地上松了口气的胤禟,语气温柔道:
“只是可惜,前日孤派去的探子来报,老五在最后一战时遭了埋伏,被一小撮流窜的准葛尔部队的头目偷袭。”
“一只眼睛被射瞎了”
“腿上也中了毒箭,如今...病重垂危啊”
胤禟闻言,面色惨白,脚下一软跪坐在地,下一瞬,眼角的泪水就滑了下来。
“怎么可能...那怎么办...”
他喃喃道
“额娘怎么办...”
“怎么办...怎么办...”
恪战冷眼看着胤禟披头散发,自言自语的疯癫样子,嗤笑一声,转身离开了。
然而刚走到门口,恪战突然好像想起什么似的,懊恼地拍了拍额头,又再次转身,看着地上失魂落魄的胤禟,笑着说道:
“看孤,光顾着说话,都忘了还有一个好消息没讲呢!”
“胤禟,你哥哥用他的军功,把你从宗人府换出来了呢。”
“从明天开始,你就不用再在宗人府关着了,也不再是庶人胤禟了。”
“真是恭喜了,九,弟。”
恪战话落,监牢里一片死寂,连喃喃自语声都消失了。
走出门口,春日的阳光柔柔落在眼皮上,轻暖暖的,恪战却觉得有些刺眼,抬手就给挡住了。
正要离开时,静寂的空室突然传出一阵惨烈的嚎哭,宛如正在遭受一场痛不欲生的凌迟。
恪战就停在了门口,静静听着门里面的哀嚎声由大变小,最终再次归为死寂。
恍惚间,恪战又想起了胤祺来到他书房时说的话。
“四哥可以饶小九一条命吗?”
“你来就是想跟我说这个?”
“四哥,我知道小九混账,千刀万剐也是死不足惜的,可是,可是胤祺还是想来求一求您...”
胤祺一撩衣摆,跪了下去,
“他纵有千万个错处,也是我这个做哥哥没教好他的缘故,四哥,求求您,看在咱们过往情分上,好好歹歹,可以留他一条命,哪怕让他一直关在宗人府不能出来呢”
“...你用什么换他一条命?”
“我的爵位,品阶,府里所有的钱财,甚至于我这条命,四哥...”
“前线传来消息,准葛尔近来有些不安分...你想让我放过老九,那就用你的功劳来换吧...”
“战场上刀剑无眼,一命换一命,你也愿意吗?”
“......好”
“哎”
恪战叹息一声,
老五啊...
希望你能撑到回京的路上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