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花园的满庭芳处,额尔赫垂眸,负手倚靠在石栏上,手指随着芳常在的轻柔唱腔打拍子。
满庭芳的另一边,坐着苗沅和三公主苏吉,两人正头抵着头串宝石珠子玩儿。
陈玉荫在两年前,靠着一口婉约灵秀的江南小调,成功吸引了额尔赫的眼,苗沅见女儿喜欢,就向宜修讨了个情儿,叫她搬来了储秀宫。
年前的节宴上,陈玉荫被晋为常在,并得了个封号“芳”。
水袖清扬,一曲终了,小阁楼短暂陷入寂静中。
少顷,额尔赫盯着不远处的一小丛树影,开口了,
“芳常在,有劳您,把【川拨棹】曲牌的折子戏再唱一遍吧”
陈玉荫闻言,捋了捋水袖,对着额尔赫的背影浅浅福了个身,微笑道,
“是”
素白的长袖轻扬翻转,原本清亮的嗓音变得婉转娇媚起来,含着些薄怒轻嗔,
是昆曲里旦角的扮相。
“不思想,把话儿轻易讲。要与他消释灾殃,要与他消释灾殃。”
“也提防别人短长.......不过因他助俺妆奁,便要徇私费公...”
悠扬引人的曲调里,额尔赫转头,声音轻轻的:
“苏吉,把你的宝石珠子给姐姐一个,不用太大,要小一点儿的”
“哦,好”
苏吉拨拉了一下自己面前的桃木箱子,挑出一颗形状圆润的红玛瑙递了过去。
“那几件钗钏衣裙,原放不到我香君眼里...”
额尔赫接过,解开腕上扎着的软索,将玛瑙放上去,两指勾住,举起,软索很快向后崩紧。
“脱裙衫,穷不妨;布荆人,名自香...”
“嗖!”
暗红色的玛瑙极速飞出,冲进了那一丛黑乎乎的树影中。
很快,女子的小声痛呼和惊叫声响起。
“哎呦”
“啊!小主,您没事儿吧!”
“嘶...”
额尔赫放下软索,神情冷淡,
“躲在那儿鬼鬼祟祟的干什么?”
“出来”
矮树丛后却再没有动静和声响,额尔赫冷笑一声,转身从匣子里拿了两颗珍珠捏在指尖,
“再不出来,本公主的手弦打得就不是肩膀,而是眼睛了”
说着,把手中的珍珠再次搭上了软索的索扣处,举起拉紧。
“且慢!”
略带急切的制止声自矮树丛后传出,片刻后,一位面容清丽的素衣宫装女子微皱着眉头,在身边侍女的搀扶下缓缓走了出来。
额尔赫见状,放下软索,挑了挑眉头询问道:
“你是谁?”
“我之前怎么没见过你?”
阁楼内的苗沅看清来人的脸后,愣了愣,正要向额尔赫解释,甄嬛身边的流朱已经张口了,气哼哼的,
“我家小主是承乾宫的甄贵人!”
“前些日子刚进宫的”
苗沅皱了皱眉头,又慢慢把身体靠坐回去,没再开口。
“哎呀,好大脾气的奴才啊”
苏吉笑嘻嘻地瞧着流朱,
她如今十岁多了,相貌气质都肖似她的额娘冯若昭,是个秀美文雅的小女孩儿,偏偏一张嘴,就很能看出来她阿玛的强大基因了。
净说些想让人去死的话。
“真是唬了我一跳,还当你家主子是哪个牌面上的大人物呢,这么了不得”
“原来不是皇后,不是贵妃,更不是主妃主嫔,而只是个小小小小'小贵人'吗”
“还值当要两位公主和一位妃位娘娘谦让她”
“怎么,你家小主要造反当皇帝啊?”
“请小公主慎言!”
甄嬛真是被吓到了,也顾不上肩膀还疼着,忙屈膝跪了下去,身后的流朱也惨白着脸,跟着低头不敢作声。
她就是再不敏感,却也知道这种犯忌讳的话可不敢乱认,但凡牵扯上一丝一毫,那都是要抄家灭族的大罪。
“嫔妾一家位卑言轻,是绝不敢有这等大逆不道的心思的。”
“婢子初入宫闱,年少不知事,惹恼了两位公主,是嫔妾没教好她”
“都是嫔妾的过错,请两位公主和容妃娘娘息怒”
说罢,甄嬛双手撑地,咬了咬牙,头重重磕了下去。
“小主...”
流朱红着眼睛,小声哽咽着。
甄嬛转回头轻声呵斥,
“还不快向容妃娘娘和两位公主认错!”
流朱就跟着不住磕头,
“奴婢知错,奴婢知错...”
苗沅见状,叹了口气,上手捏了捏苏吉的脸蛋子,娇嗔她:
“又胡吣”
“仔细叫你额娘知道了,还罚你抄书”
“到时候又得一段日子出不来,让你弟弟天天给你跑腿求情”
“还不够折腾人的呢”
苏吉就撇撇嘴,不说话了,只扭头接着串她的珠子去。
“甄贵人,你起来吧”
苗沅朝着跪趴在地的甄嬛道,
“小孩子玩笑几句,不会有人当真的”
“倒是吓到你了”
说着,苗沅从身前的红木箱子里抓了一把实心的金珠子,向着甄嬛的方向递了递,
“拿去吧”
“本宫代三公主向你赔礼”
甄嬛闻言,忙低头俯了俯身子
“娘娘言重了,嫔妾万不敢当”
苏吉捏着一颗蓝萤石对着日头看了看,头也没回道:
“甄贵人还是接着吧”
“拿去给你那抖成筛子的小丫鬟压压惊”
“免得她吓破了胆子,说出些只言片语来,再叫本公主的额娘知晓了...”
她转回头,看向甄嬛的目光平静又冷漠,
“没听容娘娘说吗,我会被罚的”
流朱颤抖着,把头又低得更深了些。
甄嬛却是很快冷静下来,她起身,小步走上前,双手接过苗沅送过来的一捧金珠,神情从容,动作妥帖的福身行礼,
“多谢容妃娘娘赏赐”
苗沅笑了笑,没说话,身后的额尔赫倒是走上前,突然起了兴致似的开口询问她:
“甄贵人是打哪儿来的?”
甄嬛微笑着答话,仿佛刚刚的不愉快从没发生过似的,
“回二公主的话,嫔妾今早去向贤贵妃娘娘请安,如今是刚从景仁宫出来”
额尔赫点点头,
“那怎么走到这儿来了?”
甄嬛犹豫了下,还是硬着头皮解释:
“嫔妾回宫途中,隐隐听到有人在唱曲,听声音好似是御花园的方向...”
说着,她眼神转向从方才开始就一直安静沉默的陈玉荫,见她看过来,陈玉荫微笑着向她行了个常礼。
“回甄贵人的话,嫔妾是储秀宫的芳常在”
甄嬛愣了愣,
她没想到面前这个在大庭广众下唱小曲儿的人竟是一个后宫嫔妃。
片刻后,她再次开口,语气晦涩,
“嫔妾被...芳常在的歌喉吸引,不知不觉间,就走到这里来了。”
“后来,见这里人有些多,嫔妾初入宫闱,不识得二公主和三公主的样子,心下不安,怕冲撞了贵人们,这才...这才躲在了树丛后...”
说着说着,甄嬛的声音越来越小,脸也有些红了。
说到底,做壁上君子偷听,还被人家发现,总不是什么很光彩的事。
额尔赫听完,神情却有些诧异,
“你就这么走过来了?”
“只带着这个你从家领进宫的小丫头?”
她手指着还俯首跪在地上的流朱,沉默片刻后疑惑道,
“内务府没给你派大宫女过去伺候吗?”
甄嬛有些紧张地握紧了手中的金珠,低声道,
“派了的,只是,只是...”
只是到底是刚见面的人,彼此都还不熟悉,她并不能信任那些宫女们,还是自己的丫鬟用着更放心些。
但这些话,又要怎么说出口呢?
倒显得她敏感多疑,小家子气似的。
看她吞吞吐吐的样子,额尔赫了然,嗤笑一声不再言语,转身坐回去了。
倒是苏吉,她已经串好了珠子,此刻正把它们攥在手里,来来回回地甩着玩儿。
见状,撑着头笑眯眯地对甄嬛道,
“甄贵人的胆子还真是大呢”
“连这里是什么地方都没搞清楚,就敢带着小丫头莽莽撞撞地闯进来,哈哈,真是有意思”
“只是下次还是不要这样了”
“得亏这回是遇到了我们,要是运气一个不好,碰见的是华娘娘和弘昂,或者弘安那些个讨厌鬼”
她扬起下巴点了点流朱,
“这个小丫头,命都得丢去半条”
甄嬛神情怔忡着,半晌,又有些难堪地低下头,呐呐道,
“竟会,竟会这样吗?”
苏吉点点头,声音温柔极了,
“可不是”
“所以甄贵人啊,下次出门,还是带上个伺候的小宫女吧”
“就算提防她们,可至少她们在宫里呆得时间比你和你的丫鬟们久多了”
“会跟你说,这紫禁城和后宫里,有哪些地方可以去,而哪些地方,却是你这个身份地位的嫔妃,进都进不了的啊”
当别人都是傻子,只她一个聪明人吗?
哈哈,防备心还挺重的,
只是平白无故的,谁会搭理她一个小贵人呢,
未免也太把自己当回事儿了。
苏吉弹了弹手中的琉璃珠子,盯着瞧了一会儿,突然觉得有些无趣,随即把刚串好的手链珠子又给绞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