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王在杭州被绊住脚。
官僚们相互打掩护,算得一肚子烂账。
陈年积攒下的卷宗核对时不是缺失就是数目对不上。偏偏下头的人沆瀣一气,打定了主意他查不出什么名堂来。
晋王看完了俞珠的信,暴躁的情绪略微抚平些。
俞珠没在信里说想他,只说出门在外万事都要小心,她会在家里等着自己回来。
晋王无端想起俞珠那双圆润的眼睛来,就仿佛缠绕着古树生长的菟丝子。他是俞珠的全部,是她得以攀附的靠山。
烛火晃动,桌岸上堆积的卷宗只翻了一半,晋王心里清楚,这样查下去什么也查不出来。
想想那群官员的反应,就知道上下早已疏通好了,所以这账本就是个摆设。
晋王干脆不再看,一股脑收进了书架里。
他叫来云今,道:“明个不必在城里转悠了,到乡下搭个棚子去。叫老百姓有冤的写了讼纸来,我一件件办。”
堵得住官员的嘴,却堵不住天下人的悠悠众口。
就说江淮水灾修河提,建立慈幼院花费已有几十万雪花银。可如今看,并没有什么成效。水患依旧年年发,难不成银子都供奉到龙王爷爷的肚子里去了。
晋王就是要以小博大,既然他们内部挑不出错来,那就从外部找个理由往里挖掘吧。
他憋了一肚子气,临睡前又忍不住去想,不知俞珠现在如何了。
驿站走了几天,信送到俞珠手上的时候已经过去七八日。
王妃戴着毛茸茸的护额,她伤了身子,现在还不能起身只能半靠在床上。俞珠捧着信,一句一句读给她听。
“婉徽此次生产受了莫大的委屈,一定要好好养着身体。府中的事务可以放手交由管家和俞珠。我出门在外,得知麟儿降生亦喜不自胜。取名之事需慎重,等我回来再定夺。”
俞珠念得慢,刻意忽略掉提起自己的部分,只念写给王妃的。
“辛苦你了,婉徽。”
读完了信,俞珠把信纸折好收在袖口里。伸手用鎏银葡萄纹小叉子叉了块用热水温着的苹果,王妃低头去看,见碗里的苹果已经寥寥无几,不禁嗔道:“真是难为你了,每次来我这都像赶饥荒似的。”
俞珠鼓着腮帮子,又伸长了脖子去看王妃今日的饮食。
大伤忌讳大补,所以王妃这些日子里的吃食都很清淡。今个午膳不过是半碗珍珠米,一道豆腐烩鱼汤,两碟清炒的时蔬。
经历了王妃的难产,赵大夫耳提命面,决不能叫俞珠吃多了。
是以,现在她每餐只有一碗米饭,菜更是清淡。一段时间下来,俞珠还瘦了。
王妃让白术把吃的都端下去,别在这馋俞珠。然后让奶娘抱来小世子,放在臂弯里。
俞珠也去瞧,世子还在睡着。脸比豆腐还要白嫩,又肉嘟嘟的实在可爱极了。
俞珠情不自禁的想,不知自己的孩子是不是也像这般玉雪可爱。
快了,还有两个月的时间她们就要见面了。
看着小小的世子,俞珠的母性本能好像被激发了,她伸出手指小心翼翼触碰世子的脸颊,见他在睡梦中皱紧的眉头。丁点大的人儿,竟也会露出不耐烦的表情。
王妃面色还是苍白,俞珠怕她身子受不住,只看了一会就让人把世子抱下去。
只动了片刻,王妃就已气喘吁吁。
“从前我不懂为人父母是什么滋味,如今才算明了。瞧着他,若是能平安长大叫我死了也愿意。”
俞珠赶紧道:“呸呸呸,百无禁忌。您才多大,别说那样晦气的话。”
王妃伸出手来,失血过多的手掌是淡黄色的,皮贴着骨好像没什么弹性似的。
“我是死过一次的人了,”王妃的声音轻轻的,“是你救了我。”
不等俞珠回应,王妃已然端正了神情。
“所以我决不能再陷入那样的境地,就算是为了我的孩子。他还那么小,没有母亲的庇护要怎么活下去?”
俞珠只能安慰王妃:“您放心吧,世子一定会平平安安长大的。”
王妃哼笑一声,身子骨都跟着颤抖。
“会的,我的儿会长命百岁。”
连翘捧着一枝红梅进来,风裹挟着寒意窜进屋中,有一瞬间的冷意。
俞珠总觉得,王妃似乎有哪里不一样了。
那枝红梅插在白玉瓶中,娇嫩的不像冬天开出的花,艳丽的像是血一般。
王妃的生母宋夫人来了。
这是俞珠第一次见到宋夫人。
生产那日,王妃拉着她的手叫娘时,俞珠便差人去请宋夫人。只是后来宋夫人到时,俞珠已经累得抬不起手,所以二人错过了。
一抬头,先映入眼帘的是通身的贵气,宋夫人姿态极好。纤长的脖子像天鹅的颈,她扬起头的模样更显矜贵骄傲。
连施舍给俞珠一个眼神都是奢侈。
在宋夫人的眼里,俞珠这样的人是不配站在眼前的。
侍妾的地位低下,主人家甚至可以随便发卖。宋夫人自己也发卖过几个,她原本不想这么狠心。可那几个通房实在不识好歹,竟想着珠胎暗结。
仔细看,宋夫人和王妃的眉眼是极相似的。都是长长细细的眉毛,一双凤眼不怒自威,只不过宋夫人看起来更刻薄点。
俞珠行了礼就要退下,却被王妃叫住。
这样的举动让宋夫人略有些讶异,但王妃面色温和的说:“不要紧,俞珠是自己人。”
宋夫人随即释然,后院的女人结盟并不意外。如果俞珠能牵制侧妃最好不过,就是不能,也能和王妃有个照应。
宋夫人很满意,她觉得自己的女儿总算知道变通了。而不是只知道把交代的事情处理好,显得刻板又愚钝。
母女间没说什么,只是聊了些家常。
王妃的哥哥如今是太子左仆射,这是太子近臣。若是太子能顺利登基,定然是要进三省的。
“所以你没什么担心的。”
宋夫人这样说,抬手为王妃整理歪了的护额。
“凡事多长个心眼,手下多几个人对你没坏处。你的身子以后再生养也困难了,往后有身份低的侍妾生了孩子就可以养在自己膝下。你是嫡母,谁还能越过你去不成?”
宋夫人一边说一边去逗弄刚醒来的小世子:“只要我的乖外孙好好长大,什么都不是问题。”
宋夫人没有待多久,日头快落的时候就离开了王府。
屋里,只剩下俞珠和王妃。
炭火噼啪噼啪烧着,屋里热得人沁出一身汗。
王妃的身子虚就更容易出汗,黏在身上会很难受。
俞珠让连翘去打水,为王妃擦拭,好叫她清爽点。
连翘也是从小跟着王妃的丫头了,做起事来当然熟练,可俞珠还是不停说着小心。
“慢着点,她现在一点力气都不能用。”
王妃注视着俞珠,短短一年她们从互不相识到生死之交,她不知道自己变了多少,但俞珠似乎还和那天茶会上的模样没什么区别。
她温润的眉眼,胆怯的表情,看着兔子一样胆小的人其实一点都不胆怯。
扪心自问,若是俞珠躺在那里生产,钱婉徽是绝没有勇气进去看一眼的。
想到这里,钱婉徽忽然没了试探的心思。
或者说这样的心思不该放在俞珠身上,她并不是敌人。
“你听见我母亲说的话了吗?”
俞珠眨眨眼:“宋夫人说了什么?”
钱婉徽耷拉了眉眼,这才是俞珠,装傻是有一套的。
她换了个话题:“那叫宋玉的丫头呢?”
俞珠撇过脸说:“领了三十杖,现在还起不来呢。”
寿姑姑使了银子,是往死里打的。
钱婉徽忽然觉得快活起来,不知道宋玉受罚时侧妃的心是不是也如她一般痛得煎熬。
刀子不割到自己身上从来不知道痛。
钱婉徽从枕头底下摸出一块平安锁,这是她先前就准备好的。平安锁打得绳结是钱婉徽亲手编的,五彩丝线编进去,讨一个趋吉避害的好兆头。
“给你的。”
俞珠愣了愣,那枚样式精致的平安锁在她的掌心熠熠生辉。
“算是贺礼。”
俞珠双手接住,脸上也扬起笑。
“那我就先谢过王妃啦!”
钱婉徽抿唇浅笑,仍觉得还是这样的俞珠鲜活。
下午的时候,撇开众人。宋氏交代她,怎样才能把俞珠这张牌打出去。
利用俞珠拖垮侧妃,其实手段很简单。更何况俞珠现在还有身孕,一点点嫁祸人的手段就可以。
巫蛊,落水,摔跤,毒药......
太多太多,轻而易举就可以解决掉两个人。
如果俞珠用着顺心,钱婉徽可以留着她,毕竟她看上去就很乖巧。如果用着不顺心。
钱婉徽回想起母亲的脸色,那样阴郁的表情:“丢掉就是。”
说这话时,钱婉徽的下半身还在流血。
她这条命是俞珠从鬼门关上拉回来的。
她低着头,余光瞥见俞珠坐在屏风后头,大概是闲的无聊所以随手织起了小帽子。
而几步开外,自己的母亲正在教导她如何一石二鸟。
钱婉徽柔顺地听着,心想自己果然还是没出息。
她根本做不到那么心狠。
仿佛站在高台的边缘,被一步步推着走向这个并不熟悉的世界。
钱婉徽琴棋书画样样俱佳,又精通珠算。她学着如何管家,如何为自己的丈夫管理内务,却不知天家的后院是女人的战场。
每个人都在争。
男人在争,女人也在争。
一个个就好似地狱爬出来的罗刹恶鬼,她根本无力招架。
钱婉徽不断尝试说服自己,只有足够心狠才能立于不败之地。
所有人都是这样的,踩着别人的尸骨爬上顶峰。
只要她稍微动动脑筋,有些事第一次不习惯,第二次就会麻木,第三次就会得心应手。
母亲的交代似乎还在耳边。
“你恐怕再难生育,若这个俞珠还算听话,可以把她腹中的孩子抱过来养。”
“趁天黑把侧妃那丫头弄死,赖在俞珠头上,剩下的她们会自己斗。”
钱婉徽不再去想,她露出一个温婉的笑容,对着俞珠道:“你早点回去休息吧,都是快生的人。往后不用天天来我这了。”
月上中天,连翘摸到王妃床边问:“夫人交代的事还做吗?”
钱婉徽摇摇头:“不了。”
她永远学不会母亲的狠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