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辞的手臂如同钢铁铸就的枷锁,又带着溺水之人抓住浮木般的绝望,猛地收拢。
巨大的力量瞬间袭来,勒得林砚初醒的、尚且脆弱的骨骼隐隐作痛,呼吸都为之一窒。
那力道,几乎要将他重新揉碎,嵌入对方的身体里,仿佛只有这样才能确认他的存在不是一场虚幻的泡影。
然而,在这近乎野蛮的力道之下,林砚感受到的却不是恐惧,而是一种极致的、几乎令人心碎的小心翼翼。
谢辞的手臂紧绷着,肌肉贲张,每一个细胞都在叫嚣着占有和确认,可他环抱的姿势,他刻意避开了所有输液管线和监测贴片的动作,甚至是他贴合过来的胸膛的弧度,都透着一股无法言说的珍重。
他仿佛在拥抱一件举世无双、却又布满裂纹的瓷器,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去拥抱,却又在用尽全部的意志去控制,生怕一丝一毫的差错,就会导致彻底的崩毁。
林砚虚弱地靠在那个熟悉又似乎有些陌生的胸膛上,脸颊贴着柔软的病号服面料,能清晰地感受到布料之下传来的、如同擂鼓般剧烈而急促的心跳。
那心跳声失去了往日的沉稳和掌控,充满了惊魂未定的恐慌和失而复得的狂乱,一下下,撞击着他的耳膜,也撞击着他刚刚归位的心魂。
紧接着,他感觉到谢辞的身体开始无法自控地微微颤抖。
那颤抖起初很轻微,如同秋风中最后一片倔强的树叶,随即越来越明显,连带着环抱住他的手臂都在发颤。
一股温热、潮湿的触感,透过薄薄的病号服,洇湿了他肩头的皮肤。
那温度……是滚烫的。
林砚愣住了
他艰难地、极其缓慢地侧过头,试图去看谢辞的脸。
这个角度,他只能看到他紧绷的下颌线,和一小部分埋在他肩头的侧脸。
但他能清晰地感觉到,那滚烫液体的涌出,不是一滴两滴,而是持续的、无声的流淌,迅速将肩头的那片衣料浸透,留下灼人的湿意。
谢辞……在哭。
这个认知,像一枚细针,猝不及防地刺入林砚的心脏,带来一阵密集而深切的酸楚。
在他所有的记忆里,谢辞永远是那个冰冷、强大、掌控一切的存在。
他可以是台球厅里掐着他脖子冷笑的煞神,可以是天台上面无表情逼问忠诚的审判者,可以是商场上杀伐决断、令人胆寒的掌权者。
他习惯于用冷漠和戾气作为铠甲,将所有的脆弱与柔软深埋在无人能触及的冰层之下。
林砚从未想过,有生之年,会看到谢辞的眼泪。
更不曾想过,这眼泪,会是为他而流。
这个冷酷强大的男人,这个仿佛连血液都带着冰渣的男人,此刻,正像一个迷失已久、终于找到归途的孩子,将所有的恐惧、无助、漫长的等待和几乎将他压垮的绝望,都化作了这沉默而滚烫的泪水,尽数交付于他的肩头。
巨大的震撼和汹涌的心疼,瞬间淹没了林砚。
初醒的虚弱和身体的些微不适,在这真实到令人心痛的情感洪流面前,变得微不足道。
他努力抬起还有些绵软无力的手臂,绕过谢辞的腰身,轻轻地、却坚定地回抱住了他。
这个简单的动作,似乎耗尽了林砚此刻大半的力气。
他的手臂在微微发抖,但他的掌心,却带着安抚的意味,一下下,轻缓地拍抚着谢辞紧绷的脊背。
无需言语,这个拥抱本身,就是最有力的回应和安慰。
千言万语,如同奔腾的潮水,拥堵在林砚的胸口。
他想问“我睡了多久”,想说“让你担心了”,想告诉他“我在黑暗里听到了你的声音”,想倾诉那些在意识回廊中经历的挣扎与对他的思念……无数的话语翻滚着,交织着,最终,却都在触及肩头那片湿热时,沉淀、凝练,化作了一句最简单,也最郑重的承诺。
他仰起头,下巴轻轻抵在谢辞的肩窝,用尽了此刻所能调动的全部气力,声音依旧沙哑微弱,却带着穿透一切迷雾的清晰和坚定,一字一顿地,在他耳边说道:
“我……回……来……了。”
三个字,清晰地回荡在寂静的病房里。
就在这短短三个字音节落定的刹那——
林砚的脑海中,那片自从规则崩坏后就一直存在的、充斥着大量乱码和雪花状干扰的“系统界面”,如同被一股无形的、强大而温和的力量瞬间拂过。
那些代表着冰冷规则残余的、不断闪烁跳跃的 error 代码,那些如同电视失去信号时的刺眼雪花,那些试图重新凝聚却始终无法成型的【警告】字样……所有的一切,都在“了”字尾音消散的瞬间,猛地一滞!
紧接着,它们不再闪烁,不再挣扎,而是如同被阳光直射的冰雪,又像是被风吹散的沙堡,开始从边缘迅速地、无声无息地瓦解、崩散。
不是爆炸,不是消失,而是化作了一片片极其细微的、闪烁着最后微光的尘埃,然后那微光也迅速黯淡下去,最终,彻底湮灭,归于虚无。
不过弹指一挥间。
那片困扰了他太久、带给他无数次死亡威胁和痛苦的“屏幕”,那曾经悬在他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留下的最后残影,彻底地、干净地,消散了。
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没有乱码,没有雪花,没有冰冷的机械音。
只剩下了一片前所未有的、广阔而宁静的空白。
那是一种绝对的、纯粹的宁静。仿佛暴风雨过后,万里无云的湛蓝天空;又像是喧嚣落定,万物沉寂的深邃夜空。
不再有任何外来的、试图监控、评判、束缚他意志和情感的存在。
他的脑海,他的意识,他的灵魂,从未像此刻这般,完整地、自由地,属于他自己。
枷锁尽去,规则不存。
他真正地,彻底地,自由了。
这奇异而深刻的内在变化,外界无人知晓。
谢辞依旧紧紧地拥抱着他,肩头的湿热还未干透,身体的颤抖尚未完全平复。
他沉浸在巨大的、真实的失而复得中,尚未察觉怀中之人身上发生的、这足以改变他们未来命运的本质性蜕变。
林砚感受着脑海中那片令人心安的空白,又感受着怀抱里这具真实、温暖、为他而颤抖的身体,内心被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充满。
是挣脱樊笼、重获新生的巨大轻松和解脱。
是穿越生死、终于触及真实的恍然与庆幸。
是看着眼前这个为他崩溃落泪的男人,所产生的无尽心酸与怜惜。
是千帆过尽,终于能够毫无阻碍、毫无负担地,去爱一个人的,安宁与笃定。
所有的情绪交织在一起,最终化为一股温热的暖流,冲刷着他的四肢百骸。
他闭上眼睛,更加放松地倚靠在谢辞的怀里,感受着这份迟来的、毫无隔阂的相拥。
阳光静谧地流淌,将相拥的两人镀上一层永恒般的金色光晕。
?监护仪规律的滴答声,此刻听来也不再是生命的警示,而成了安稳的伴奏。
过了许久,久到林砚几乎又要在这温暖的怀抱和安宁的氛围中昏睡过去,谢辞才似乎终于从那种巨大的情绪冲击中稍稍回神。
他极其缓慢地、带着万分不舍地,松开了些许怀抱的力道,但手臂依旧圈着林砚,仿佛怕一松手人就会消失。
他抬起头,脸上还带着未干的泪痕,眼眶通红,素来冷冽的眼底此刻是一片激荡过后的狼狈,以及深不见底的后怕与失而复得的庆幸。
他伸出手,指腹带着残留的颤抖,极其轻柔地拂过林砚的脸颊,描摹着他的眉眼,仿佛要再次确认这不是幻觉。
他的目光贪婪地停留在林砚脸上,声音因为刚才的失控而沙哑得厉害,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确认,低声问,像是不敢相信:
“……真的……回来了?”
林砚看着他通红的眼眶,看着他小心翼翼的神情,看着他卸下所有盔甲后裸露出的、真实的脆弱。
他努力牵起一个虚弱却无比真实的笑容,用那双清澈的、不再受任何规则束缚的眼睛,迎上他的目光,再次清晰而肯定地,重复了那三个字:
“嗯,回来了。”
这一次,声音里带上了如释重负的疲惫,和一种尘埃落定的温柔。
这一次,他是真真正正,从身到心,完完整整地,回来了。
回到他的身边,回到这个,只属于他们彼此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