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在谢辞的守护中,仿佛被拉长又压缩。日升月落,窗外庭院里的花开了又谢,谢辞的世界却始终固着在这间充斥着消毒水气味和仪器规律滴答声的病房。
他处理如山的事务在这里,吞咽下索然无味的食物在这里,偶尔倚着椅背短暂的休憩也在这里。
他的目光,如同被无形的丝线牵引,几乎未曾离开过床上那张沉睡的脸。
林砚瘦了些,长久的卧床让他脸色显得有些苍白,但呼吸平稳,眉眼安宁,仿佛只是陷入了一场深沉的睡眠。
只有谢辞知道,这安宁之下,曾经历过怎样惊心动魄的规则之战,又隐藏着怎样一个几乎离他而去的灵魂。
他习惯了对着这沉睡的容颜低语。有时是汇报集团最新的动向,语气平淡得像在讨论天气;
有时是回忆临江的琐碎,那家路边摊的炒粉,江边带着水汽的风,聒噪得仿佛永不停歇的蝉鸣;
更多的时候,他只是握着他微凉的手,一遍遍固执地重复:“林砚,该醒了。” “别贪睡了。” “……我在等你。”
声音时而冷静,时而带着不易察觉的恳求,时而又会被巨大的恐慌攫住,变得沙哑低沉。
这天午后,阳光格外眷顾这间病房,透过擦拭得一尘不染的玻璃窗,洒下大片大片的金色光斑,将空气里漂浮的微尘都照得清晰可见,暖意融融。
谢辞像往常一样,坐在床边的椅子上,腿上摊开着一份需要他紧急签字的并购案文件。
阳光落在他低垂的眉眼上,勾勒出疲惫却依旧锐利的轮廓,只是那紧抿的唇角,泄露了他内心深处从未放松的紧绷。
他的目光刚从文件上抬起,习惯性地扫过林砚的脸,准备继续那日复一日的无声守望。
就在这时,他看见——
林砚那浓密而安静地覆在眼睑上的睫毛,如同被惊扰的蝶翼,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
谢辞的呼吸骤然停滞,握着文件边缘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纸张发出细微的褶皱声。是错觉吗?
阳光太刺眼产生的幻觉?过去的日子里,他曾无数次捕捉到类似的微动,每一次都满怀希望,最终却都归于更深的沉寂。
他屏住呼吸,身体前倾,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探针,死死锁住那片小小的阴影。
一下,又一下。
那颤动并非转瞬即逝,而是持续着,频率逐渐加快,力道也似乎越来越大。
仿佛沉睡的主人,正用尽全身的力气,在与一层厚重无比的无形帷幕抗争,试图挣脱那漫长的黑暗囚笼。
谢辞感觉自己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了,越收越紧,几乎无法跳动。
他下意识地松开了手,那份价值数亿的并购文件无声地滑落在地,散开,他却浑然不觉。
整个世界的声音仿佛都消失了,只剩下他自己如擂鼓般的心跳,以及那牵动着他所有神经的眼睫颤动。
然后,在他的凝视下,那两排如同小刷子般的睫毛,承载着千斤重负般,艰难地、极其缓慢地,掀起了一道细微的缝隙。
阳光似乎有些刺目,那缝隙又迅速合拢,眉头不适地蹙起。
谢辞连呼吸都忘了,他猛地从椅子上站起,动作快得带倒了椅子,发出一声沉闷的响声,他却顾不上去扶。
他几乎是扑到床前,双手撑在床沿,因为过度用力,指节泛出青白色。
他的眼睛一眨不眨,死死地盯着那双试图睁开的眼睛。
短暂的适应后,那眼睫再次开始努力。这一次,它们更加坚决,一点点,一点点地向上抬起,仿佛推开了沉重的大门。
模糊的光线首先涌入,带着温暖的颜色。视线里是一片朦胧的晕染,像是隔着一层磨砂玻璃。
林砚的意识如同潮水般回归,感官在迅速复苏,最先感知到的,是笼罩在身周那片温暖的金色光晕,以及……光晕中心,那个无比熟悉、无比深刻、镌刻在他灵魂深处的轮廓。
尽管视线还不清晰,尽管那个轮廓的边缘还在微微晃动,但他就是知道,那是谢辞。
他努力地聚焦,涣散的目光如同被磁石吸引,精准地、固执地,投向那个身影。
模糊的影像渐渐变得清晰——略显凌乱的黑色短发,比记忆中消瘦了许多的脸颊,下颌线绷得紧紧的,还有那双……那双正望着他的眼睛。
那是怎样的一双眼睛啊。
曾经的冰冷、戾气、审视、洞悉一切的精明……所有坚硬的外壳仿佛都被敲碎了,剥落了,只剩下最原始、最汹涌的情感在其中翻腾。
巨大的、几乎要将人淹没的狂喜是底色,但那狂喜之上,又层层叠叠地覆盖着难以置信的震惊,失而复得的小心翼翼,以及一种深可见骨的、仿佛独自跋涉了万里荒漠终于见到绿洲的脆弱和疲惫。
谢辞就那样愣愣地站着,仿佛被施了定身咒。
他看着那双终于完全睁开的、带着初醒迷蒙和虚弱,却依旧清澈映出他倒影的眼睛,巨大的情感海啸瞬间冲垮了他所有的理智和冷静。
狂喜如同岩浆,在他四肢百骸里奔腾咆哮,几乎要破体而出。
他想呐喊,想疯狂地确认,想将床上的人狠狠揉进怀里,融入骨血,再也不要分离。
可他什么都没做。
他只是颤抖着,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恐惧,伸出手。
那骨节分明、曾经翻云覆雨、执掌生杀大权的手,此刻却在空中微微战栗,如同触碰一个由月光和泡沫织就的、极致美丽的幻梦。
指尖在即将碰到林砚脸颊的瞬间,停滞住了。
他怕,怕指尖传来的触感是虚无,怕稍微用力,这个他等待了太久太久的梦境就会“啪”一声碎裂,再次将他推回绝望的深渊。
他的喉咙剧烈地滚动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胸腔里那颗疯狂跳动的心脏,昭示着他此刻有多么不平静。
林砚静静地看着他,看着他眼中的滔天巨浪,看着他颤抖僵在半空的手,看着他脸上那混合着狂喜与恐惧的、近乎破碎的表情。
沉睡期间,那些在意识回廊里听到的低语、感受到的守护,如同暖流,包裹着他初醒的灵魂。
他努力集中还有些涣散的力气,微弱的意识驱动着干涩的声带。
氧气面罩阻碍了他的动作,他有些不舒服地微微偏头,嘴唇在面罩下艰难地翕动着,如同离水太久渴望呼吸的鱼。
终于,一丝极其微弱、沙哑得几乎辨不清原调的气音,从唇齿间逸出,轻飘飘地,却像一道惊雷,炸响在寂静的病房里:
“谢……辞……”
两个字,耗尽了了他苏醒后积攒的所有力气,却清晰无比,带着跨越生死、穿透漫长光阴的确认和呼唤。
这声呼唤,像是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谢辞情感的闸门。
停滞在空中的手,终于落了下去。
指尖先是极其轻缓地触碰到林砚的脸颊,那温热的、真实的、柔软的触感,如同最强的电流,瞬间击穿了谢辞所有的恐惧和不确定!
不是梦!
是真的!
他醒了!
他的林砚,回来了!
巨大的、纯粹的喜悦如同爆炸般在他心中荡开,驱散了所有阴霾。
他再也克制不住,俯下身,小心翼翼地避开那些维持生命的管线,手臂穿过林砚的颈下和膝弯,用一个极致温柔却又无比坚定的力道,将人轻轻地、紧紧地拥入了怀中。
他的动作带着一种失而复得的珍重,仿佛拥抱的是世间最易碎的珍宝。
他将脸埋在林砚的颈窝,深深地呼吸着那熟悉又令人心安的气息,身体无法自控地微微颤抖。
“……我在。” 他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嘶哑得厉害,带着未散的哽咽和如释重负的叹息,“我在这里。”
阳光洒在相拥的两人身上,镀上一层温暖的金边。空气中弥漫着劫后余生的宁静与巨大幸福。
然而,就在林砚那声“谢辞”出口,谢辞将他真实地拥入怀中的那个瞬间——
“滋啦——!”
一声短促而尖锐的电子噪音突兀地响起!
病床旁,那台时刻监测着林砚生命体征的心电监护仪,屏幕上原本稳定起伏的绿色波形,猛地被一片混乱的、跳跃的白色雪花点覆盖!
几乎在同一时刻,病房墙壁上悬挂的液晶电视屏幕、谢辞随手放在床头柜上的平板电脑屏幕、甚至角落里那盏智能台灯的调节面板……
房间内所有处于开启或待机状态的电子设备屏幕,都毫无征兆地闪烁了一下,瞬间花屏,呈现出光怪陆离的彩色条纹和乱码!
这异常现象极其短暂,仅仅持续了不到一秒钟。
仿佛只是电流一次微不足道的波动。
下一秒,所有屏幕又瞬间恢复了正常。心电监护仪上,绿色的波形继续平稳地跳跃,显示着有力的心跳;
电视屏幕回到了待机的蓝屏状态;平板电脑亮着锁屏界面;台灯依旧散发着柔和的光。
一切如常,仿佛刚才那诡异的花屏从未发生过。
只有谢辞,在那个瞬间,隐约捕捉到了那声不和谐的噪音和眼角的余光瞥见的屏幕异常。
但他此刻全部的心神都被怀中失而复得的温暖占据,那短暂的异动如同投入大海的一颗石子,未能激起太多的涟漪,只化作一丝若有若无的疑惑,迅速被汹涌的喜悦冲刷殆尽。
他无暇深思,只是将怀里的人拥得更紧了些,仿佛要确认他的真实存在。
没有人知道,那短暂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一秒花屏,意味着什么。
那并非普通的电流波动。
那是无形的、禁锢着灵魂与命运的冰冷规则,在极致的情感力量冲击下,发出的最后一声哀鸣。
是捆绑着林砚的最后一道枷锁,在“谢辞”二字被真切呼唤出的瞬间,在那跨越了世界壁垒的拥抱中,彻底地、无可挽回地——
断裂,崩解,化为虚无。
规则的残响已然消散,阳光依旧明媚,病房内,只剩下失而复得的爱人,和彼此交融的、温热的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