漠北军械库的玄铁闸门在暮色中泛着冷光,如同巨兽的利齿,森然欲噬。
沈璃一袭墨色劲装,几乎融于夜色,唯有指尖那一点寒芒,在闸门上缓缓游移。
她抚过闸上繁复的运河支流图,冰凉的触感顺着指腹蔓延,心底却是一片灼热的平静。
就是这里了。
她身后不远处,萧隐玄甲未卸,伫立如松。
方才锁魂钉骤然发作,心脉间的剧痛如冰针穿刺,几乎让他瞬间窒息。
冷汗浸湿内衫,又被体内强行运转的内力蒸腾,在玄甲内氤开一片微潮的闷热。
他面色苍白了几分,唇线却抿得更紧,深不见底的眼眸锁着前方那抹纤细却决绝的背影,将所有痛楚的喘息都压回胸腔。
她要做的事,他从不阻拦。
即便以身作饵,陷阵于前。
“起风了。”沈璃轻声道,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穿透逐渐呼啸的风声。
她抬眸,望向盐湖方向。
夜风卷来刺鼻的桐油味,浓郁得令人作呕。
几乎是同时,库房高处,一道素纱身影凭空出现,衣袂飘飘,在这肃杀之地显得格格不入,又诡异非常。
虞槿手持火把,跳跃的火光将她秀美的面容映得明明灭灭,影子在库房墙壁上拉得细长扭曲,恍如鬼魅。
她俯视下方,声音带着刻意扬起的快意与恶毒:“妹妹囤积的这般多军械,烧给地宫之下的万千冤魂,正合适!”
话语如刀,直戳人心。
她意在扰乱沈璃心神,令其方寸大乱。
沈璃却笑了。
唇角弯起清冷的弧度,眼底却无半分笑意,只有冰封的杀意。
“姐姐终于来了,”她声音平稳,甚至带着一丝慵懒,“等得我险些以为,你改了主意,不敢来了呢。”
话音未落,虞槿眼中厉色一闪,手中火把毫不犹豫地掷向下方的库窗!
那窗口乃是通风换气之用,亦是她早已算计好的入口。
火把划破夜色,带着决绝的轨迹,坠向库窗。
然而,就在火把即将投入库内的刹那——
“嗡——”
一阵低沉的嗡鸣自地底响起。
预埋在库房四周地基下的磁粉管道被骤然激活!
特殊的结构设计,结合此地独特的地脉风向,瞬间引动一股强烈的地风!
呼——!
火焰如被激怒的巨蟒,反扑库顶!
事发突然,虞槿完全没料到沈璃竟在军械库布下如此奇门机关。
素纱轻软,遇火即燃,瞬间燎出片片焦黑破洞,她惊惶后退,袖口裙摆已窜起火星,慌忙拍打,方才那志在必得的倨傲姿态荡然无存,显出几分狼狈。
“想烧我的库?”沈璃足尖轻点玄铁闸门一侧隐藏的机括,声音陡然转厉,“地下埋着的三千桶通过运河秘密运抵的火油……正缺一把够旺的火!姐姐亲自来点,这份诚意,倒是够足了!”
机括“咔”一声沉闷巨响,闸门附近的地面骤然洞开数条缝隙!浓烈刺鼻的油汽蒸腾而上,遇明火即燃——
“轰!!!”
震耳欲聋的爆裂声炸响!
金红色的烈焰巨柱般冲天而起,瞬间将整个库房顶部吞没!
热浪排空,灼人的气息扑面而来,连远处的沙石都被卷飞,火光将半边天际染成一片猩红炼狱。
真正的火海,此刻才被点燃!
虞槿凄厉的尖叫被淹没在熊熊烈火与呼啸的风声中。
她周身皆被火舌舔舐,拼命催动内力抵御,那身素纱早已不成样子,发丝焦卷,脸上身上出现灼伤。
高墙之上的沈璃,衣袂被热风吹得猎猎作响。
她面无表情地看着那片火海,以及火海中挣扎的身影。
缓缓地,她自袖中取出一卷素帛,扬手一撒——
漫天金箔纸钱纷纷扬扬洒落。
热风席卷,纸钱非但未立刻坠落,反而被气流托举,盘旋飞舞,如同无数只金色的蝴蝶,围绕着冲天的烈焰诡异地翩跹。
每一张金箔纸钱上,都赫然烙着清晰的朱砂印文——那是虞家盐引密契的影印文本!
“景元十九年,私售军盐予狄将拓跋宏”……“景元二十年,以陈盐充新盐,克扣边军盐饷”……“景元二十一年,借漕运之便,输狄盐牟暴利”……
一条条,一桩桩,触目惊心。
经济罪证于此形成无可辩驳的闭环,随着热风,几乎要扑到虞槿脸上,扑入这漠北的夜空,昭告天下。
“这烟花……”沈璃抬手,一片纸灰沾上她袖口绣着的暗金凤凰纹路,她轻轻吹去,眼神冷冽如九幽寒冰,“绚烂否?正好送虞家满门上路!”
热浪翻滚,形成强大的上升气流。
一片片烙着虞家罪状的金纸,如同索命的符咒,贴附上她已被燎焦的衣袍,甚至粘在她灼伤的皮肤上。
她惊恐地瞪大眼睛,疯狂扑打着身上火星与罪纸,状若癫狂。
其中一张最大的纸钱,不偏不倚贴在她胸前,上面拓跋宏的狄文印鉴清晰无比!
遇火灼烧,那印鉴竟“嗤”地一声,显出一种幽蓝色的磷光,愈发刺眼!
“不——!假的!都是假的!”虞槿嘶声尖叫,徒劳地想撕碎那些纸,指尖却被烫出水泡。
慌乱挣扎间,她腕间一样东西被火星燎断系绳,直直坠向下方的火海——那是一枚样式古朴的青铜密钥!
虞槿目眦欲裂,下意识就想扑救,但那密钥下落之势极快,瞬间便被烈焰吞没。
“钥匙化得好!”沈璃冷眼瞧着,袖中一枚特制磁石弹出,精准投入某条地缝之中,“连你偷来的那座‘门’……今日便一并烧了!干净!”
磁石引燃了最后一桶、也是威力最猛的一桶火油。
“轰——!!!”
烈焰再次爆发,火势窜起数丈之高,彻底将青铜密钥吞噬。
灼热的气流甚至将库顶的虞槿都掀飞出去,重重撞在垛口之上,喷出一口鲜血。
几乎与此同时,遥远的九霄塔方向,传来裂空般的钟鸣!
一声接着一声,沉重,肃穆,仿佛敲在人的心魂之上。
火光映照下,一道身影劈开烟尘烈焰,稳步走来。
萧隐玄甲浴火,周身似乎缭绕着一层无形的气劲,将灼人的热浪稍稍隔开。
他步伐沉稳,一步步走到高墙之下,抬首望向墙头的沈璃。
方才锁魂钉的剧痛似乎已被他强行压下,只是脸色依旧苍白,眼底却翻涌着比火焰更深沉的东西。
他摊开掌心,之前悄然洒出的特殊磁粉在内力催动下,凝成一片极寒的冰雾屏障,将沈璃所在高台周围的热浪再度隔绝几分。
“玩够了?”他开口,声音因吸入烟尘和压抑痛楚而带着一丝低哑,却听不出半分责备,唯有深沉的、几乎要将人溺毙的复杂情绪。
沈璃垂眸看着他。跳动的火光在他玄甲上流淌,勾勒出他坚毅的面部轮廓。
四目相对,空气中弥漫的不仅是硝烟与灼热,更有一种无声的、激烈碰撞的情感。
“才刚开始。”她回答,声音清凌,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音。
她将手中一叠未燃的金箔纸钱,俯身,轻轻塞进他胸前的护心镜缝隙之中,“虞家欠下的,不止这些。还有无数条命债,今夜,才刚刚开始讨还……”
她的话音未落——
铛!铛!铛……!
九霄塔方向的钟声陡然变化,不再是连续的鸣响,而是化作了九道清越悠长、裂石穿云般的金声玉振!
随着这九道钟鸣,奇异的一幕发生了——
下方火海中,那枚本应被烧融的青铜密钥坠落之处,烈焰仿佛被无形之力分开。
烧融的青铜灰烬并未消散,反而袅袅升起,于半空中凝聚成一个模糊却无比复杂的青铜星轨盘虚影!
盘中,点点星光明灭,如同缩小了的浩瀚苍穹。
而在星盘中央,一行血色的字迹狰狞浮现,仿佛由鲜血书写,又似由火焰凝聚:
“寅时三刻,九霄火起”
那字迹妖异刺目,带着不祥的预兆,悬浮于火海之上,映在沈璃与萧隐的瞳孔之中。
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凝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