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波则显得异常安静。这个年纪本该有的跳脱、兴奋和对世界的好奇心,似乎已经被长达数月的“预知”体验消磨殆尽。他的脸上失去了血色,也失去了光彩,眉宇间凝结着一种这个年纪绝不该有的成熟与深深的疲惫。他已经被“佛瞳”的能力折磨得苦不堪言——无论是提前预知到下一次物理考试注定不及格而彻底丧失了复习的动力(“既然注定要挂,那我努力还有个屁用?”),还是在某些瞬间莫名看到邻居家小狗走失后惨死的模糊画面却无力阻止(甚至不敢说出口)所带来的无力感和负罪感,都让他对那双看似能洞悉一切、赐予“先见之明”的佛眼,产生了强烈的厌倦和恐惧。他盯着屏幕,低声对身边不停哆嗦的老周说:“周伯,你说……要是……要是李教授真的成功了,把那玩意儿给关掉了……我们是不是……就又能‘不知道’明天会怎样了?” 他的语气里,没有兴奋,没有期待,反而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近乎脆弱的期盼,仿佛在祈求一份久违的“无知”的权利。
老周闻言,收回望向窗外的目光,看了看身边这个仿佛一夜之间长大了很多的少年,脸上的皱纹似乎更深了。他叹了口气,那口气在冰冷的空气中化成一小团白雾,旋即消散。他想开个玩笑,就像以前那样,但话到嘴边,却变得苦涩而无奈:“唉,早知道今天要淋着这么大的雨,看这么大一场面,真该听听佛爷昨天的‘天气预告’,带把加厚加大的伞嘞……” 这苦笑话,在此刻沉重到极点的氛围里,没有引来任何笑声,反而更添了几分悲凉。
全球观众(通过少数官方许可镜头观看)此时此刻,在世界的每一个角落,无数人正守在各种尺寸的屏幕前——手机、平板、电脑、巨大的公共显示屏——屏息凝神,心脏的跳动仿佛都与乐山那边传来的微弱雨声同步。从各国权力殿堂里的元首政要,到普通公寓楼里的市民家庭;从实验室里紧握咖啡杯的科学家,到画室里心不在焉捏着画笔的艺术家;从华尔街的交易员,到非洲草原上的保护区管理员……人类共同体中形形色色的个体,他们的心神,都不约而同地被乐山这场暴雨中的终极对决所牵引、所占据。
人类的未来走向,文明在面对“确定性”诱惑与诅咒时的终极态度,似乎都系于那个站在风雨飘摇的平台上、身影模糊却又无比清晰的女科学家的一念之间。官方直播的弹幕和评论区功能早已被关闭,但在其他开放的社交媒体平台上,与此相关的讨论却呈现出一种诡异的沉寂。只有零星的、简短的留言偶尔跳出,又迅速被刷走:
“祈祷。”
“无论最终结果如何,感谢有人替我们站在那里,承担这一切。”
“自由意志,加油。(Free will, hold on.)”
“请……给我们未知的明天。”
这些只言片语,如同投入深潭的小石子,瞬间消失不见,却映射出屏幕后无数张焦虑、期待、恐惧、祈求交织的面孔。
时间,在这场宏大的对峙中,一分一秒地流逝,沉重而缓慢,却又带着一种无可挽回的决绝。距离预知景象中暗示的那个时间点——也同时是林远团队根据能量模型计算出的最佳、甚至可能是最后的干预窗口——越来越近。
暴雨没有丝毫减弱的迹象,反而变本加厉,愈发狂烈。雷声不再是遥远的闷响,而是如同巨鼓在头顶炸开,震得人心头发麻。惨白的电蛇不时撕裂铅灰色的、仿佛无边无际的天幕,那一瞬间的强光,将巍峨的大佛、动荡的“定澜号”以及翻滚的浊浪照得一片惨白,所有细节都狰狞毕现,旋即又沉入更深的昏暗之中,如同一次次快门的闪动,记录着这末日般的景象。
干扰器阵列的最终安装和调试过程,充满了令人窒息的紧张与层出不穷的意外。佛顶位置,风雨尤其狂猛,一名技术人员在固定最后一段线缆时,脚下突然打滑,身体瞬间失控向外甩去,安全带猛地绷紧,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他才堪堪停在悬崖边缘,身下就是咆哮的江水,所有目睹这一幕的人心脏都跳停了半拍。一组主要传输线路的接口处,因雨水持续渗透而发生短路,火花一闪即逝,备用线路的启用和测试,耗费了原本就极度紧张的宝贵时间。而更为诡异的是,那佛眼中的锂晶体脉冲光,似乎真的“感知”到了这股针对它的、逼近的威胁,其闪烁频率变得愈发急促和不稳定,光芒的颜色也时而变得刺眼,时而又黯淡下去,仿佛一颗焦躁的心脏。它散发出的能量场强度也骤然提升,让靠近佛顶进行最后作业的技术人员感到一阵阵强烈的心悸、恶心和难以抗拒的眩晕感,不得不轮番作业,缩短暴露时间。
下方,被隔离网和警戒线阻隔在外围区域的人群,气氛也变得更加诡异和分化。人群中,有人因为提前预知到自己即将获得一笔意外之财(尽管无法改变过程,比如必须冒雨前来等待),而面露难以抑制的狂喜,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有人则因清晰预知到某位亲人即将遭遇灾厄(却无法改变时间地点)而掩面无声哭泣,肩膀剧烈耸动,绝望弥漫;更多的人,则是一脸麻木,眼神空洞,仿佛已经彻底接受了这一切,无论是福是祸,只是被动地等待那注定时刻的来临,如同等待一场早已知道结局的戏剧落幕。这种被命运强行划分、悲喜交织却又被无形铁律凝固住的众生相,比任何喧嚣的争吵和混乱,都更令人感到压抑和窒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