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的清晨,御花园里的荷花开得正盛,露珠在宽大的荷叶上滚动,折射着初升朝阳的光彩。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水汽和花香,本该是心旷神怡的时刻,但位于园子僻静一角的“凝香苑”偏房,气氛却有些凝滞。
林翠翠看着桌上那只打开的黑漆木匣,里面是内务府刚送来的,据说是贵妃娘娘特意赏下的“时新缎子”。料子确是上好的湖绉,只是那颜色……一件是过于老气的深褐色,另一件则是扎眼俗气的艳粉色,莫说与她现在低调谨慎的身份不符,便是随便赏给哪个有点头脸的宫女,都显寒碜和刻意。
同屋居住的两个小宫女,一个叫春桃,一个叫夏荷,正围着匣子,语气里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艳羡和更多的试探。“翠翠姐,贵妃娘娘竟亲自赏你东西,真是天大的脸面!”春桃嘴快,拿起那匹粉色缎子在自己身上比划了一下,又悻悻放下。
夏荷细心些,瞥见林翠翠脸上并无喜色,只淡淡道:“料子是好的,只是这颜色……怕是不太好上身。”
林翠翠心下明镜似的。昨日她为永和宫一位久不得宠的常在精心修饰了容颜,晚间竟真得了皇上青睐,今早这赏赐便来了。贵妃掌管六宫,消息灵通,这哪里是赏赐,分明是提醒,是下马威。提醒她记住自己的身份,不过是个无依无靠的民女,警告她莫要凭着些微末伎俩,便忘了尊卑上下。
她不动声色地合上匣盖,脸上挤出一点恰到好处的惶恐与感激:“贵妃娘娘恩典,奴婢愧不敢当。只是这般鲜亮的颜色,奴婢身份低微,实在不配用,还是好好收着,谨记娘娘恩德便是。”她将匣子推到床下角落,仿佛那是什么烫手山芋。
打发了两个小宫女,林翠翠走到窗前,看着外面被宫墙切割得四四方方的天空,心头一阵烦闷。这深宫,果然每一步都暗藏机锋。她深吸一口气,压下那点不甘,转身从自己带来的随身小箱笼里,取出一个更小巧精致的檀木盒。打开来,里面是她安身立命的根本——一排她利用有限材料,反复调试做出的口脂、胭脂和眉粉。色彩远比宫中制式妆容丰富、灵动。
目前看来,这手技艺是她唯一的盾牌,也是……可能招致祸患的矛。
果然,麻烦来得比她预想的更快。
午后,林翠翠正依例在御花园靠近西六宫的一片花圃边,记录几种可用于制香的花卉长势,一名穿着体面的宫女径直走到她面前,下巴微抬,语气倨傲:“可是林翠翠?我们瑞嫔娘娘要见你,跟我走吧。”
瑞嫔?林翠翠脑中飞快闪过关于这位主子的信息。出身满洲大姓,性子是出了名的骄纵泼辣,因前几日冲撞了圣驾被申饬,已有些日子未得召见。此刻来找她,目的不言而喻。
她心中警铃微作,却无法抗拒,只得低头应了声“是”,跟上那宫女的脚步。
瑞嫔坐在自己宫苑的凉亭里,一身玫红色宫装,珠翠环绕,只是眉眼间的戾气破坏了那份华贵。她并未让林翠翠起身,任由她跪在冰凉的石板上,目光如刀子般在她身上刮了一遍,才慢悠悠地开口:“听说,你有些摆弄脸蛋的稀奇本事?”
“回娘娘,奴婢只是略通些民间粗浅法子,不敢称本事。”林翠翠伏低身子。
“哼,”瑞嫔冷笑一声,“本宫近来气色不佳,你既得了婉常在的青睐,便也来给本宫瞧瞧。若妆画得好,自有你的赏;若画不好……”她尾音拖长,未尽之意满是威胁。
林翠翠心知这是难关,也是机会。她稳住心神,上前细看瑞嫔面容。瑞嫔五官明艳,但眉形过于上挑,显得凌厉,肤色因近来心气不顺有些暗沉,嘴唇偏薄,涂着时下流行的满唇绛色,更显刻薄。
“请娘娘允奴婢为您稍作调整。”林翠翠得到默许后,净了手,开始动作。她并未急着上妆,而是先用自制的、略带清凉感的花露轻轻按压瑞嫔面部,助其放松。随后,她用极细的黛笔,将瑞嫔飞扬的眉尾稍稍描得平缓一些,增添一丝柔美。敷粉时,选了比瑞嫔常用稍亮半度的颜色,薄薄一层,提亮肤色却不掩本身轮廓。重点在唇部,她舍弃了覆盖全唇的深色,用小巧的唇刷,蘸取她以朱砂、蜂蜡和特制花油调出的正红色口脂,为瑞嫔描画了一个边界清晰、唇峰微抿、下唇饱满的唇形,近乎现代的“m唇”,瞬间让薄唇显得丰润且极具气场。
整个过程,林翠翠手指翻飞,动作轻柔而精准,看得旁边的宫女目瞪口呆。她们从未见过如此细致、仿佛雕琢艺术品般的上妆手法。
妆成,瑞嫔对镜自照,眼中闪过一丝惊艳。镜中人依旧明艳,却少了几分咄咄逼人,多了几分娇矜与贵气,那抹红唇更是点睛之笔,让她整个人都亮了起来。
“嗯,尚可。”瑞嫔压下嘴角的满意,挥挥手,示意宫女打赏。一锭不小的银子落入林翠翠手中,沉甸甸的。
“谢娘娘赏。”林翠翠叩头,并未立即离去,而是轻声补充道,“娘娘,此口脂色泽持久,但饮用热汤时需稍加留意。若娘娘不弃,奴婢可另调一款更不易脱色的,敬献娘娘。”
瑞嫔挑了挑眉,第一次正眼打量这个跪在地上的民女,挥挥手:“有心了。去吧。”
退出瑞嫔宫苑,林翠翠后背已惊出一层薄汗。她知道,自己在悬崖边走了一遭。刚松半口气,却在御花园蜿蜒的太湖石小径尽头,瞥见了一抹绝不想在此处见到的身影——上官婉儿。
上官婉儿显然也看见了她,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一瞬,复杂难辨,随即迅速转身,消失在假山之后。那眼神,有惊讶,有担忧,或许还有一丝……埋怨?林翠翠心头一紧。婉儿姐姐定是听说她被召入宫,担忧她的安危,方才那一眼,是警告她宫中耳目众多,莫要相认。
这短暂的视线交汇,却恰好落在了有心人眼里。不远处,贵妃身边的大宫女正陪着贵妃在凉亭高处赏景,将林翠翠与那陌生宫女(上官婉儿)的“异场”尽收眼底。
林翠翠心绪纷乱,低头疾走,只想尽快回到那方寸偏房。行至千秋亭附近,忽闻一阵压抑的啜泣声。循声望去,只见一个小宫女蹲在角落,肩膀耸动,脸上一个清晰的五指印红肿未消,妆容也哭花了,看上去狼狈不堪。
那小宫女抬头,见到林翠翠,认出她是近来宫中传言的那个“妙手”民女,如同抓住救命稻草,泣道:“翠翠姑娘,求您帮帮我……我不小心弄坏了主子要的花钗,待会儿还要去前头伺候,这副模样被主子看见,定会再责罚的……”
看着她绝望的眼神,林翠翠想起了初入宫时无所适从的自己。她叹了口气,拉起小宫女,柔声道:“别怕,来得及。”
她让宫女坐在假山背阴处的石凳上,就着随身携带的简易妆具,为她处理。她用湿帕子小心蘸净泪痕,用指腹温软化开有些斑驳的胭脂,再用粉轻轻遮盖住红肿的指印。没有复杂的工具,她就用指尖蘸取少量口脂,轻轻点染在宫女唇上并晕开,营造出自然的血色。又顺手为她重新梳理了略显毛躁的鬓发。
不过片刻,小宫女再对着一洼积水照时,脸上的掌印已不明显,虽仍有哭过的痕迹,但整个人已清爽利落了许多,甚至比平日还多了几分楚楚可怜的韵致。
“谢谢!谢谢翠翠姑娘!”小宫女感激涕零,连连道谢后,匆匆离去。
林翠翠看着她远去的背影,微微出神,并未留意到,不远处的梧桐树后,一道明黄色的身影已驻足良久。
乾隆本是信马由缰,透透气,不料却撞见这样一幕。他看着那民女林翠翠,蹲在地上,耐心为一个卑微的小宫女整理妆容。阳光透过枝叶缝隙,在她专注的侧脸投下斑驳的光影,她的动作那么轻柔,眼神里没有鄙夷,只有一种纯粹的、试图抚平他人伤痛的温和。与她昨日在殿前那份不卑不亢的沉稳,以及方才在瑞嫔宫中传闻的“巧手”截然不同。
他见过太多美人,浓艳的,清丽的,娇媚的,却从未见过哪个女子,在对待一个底层宫人时,能有如此神情。那份专注,仿佛她指尖修饰的,是什么稀世珍宝。
鬼使神差地,乾隆迈步走了出去。
林翠翠正收拾妆具,忽觉一片阴影笼罩下来,伴随着一股淡淡的龙涎香气。她心头猛地一跳,愕然抬头,竟看到皇帝陛下就站在眼前,目光幽深地看着她。
她吓得魂飞魄散,立刻跪伏在地:“奴婢叩见皇上!皇上万岁!”
乾隆并未立刻叫她起身,他的目光扫过她微微颤抖的肩头,落在地上那几件小巧的妆具上,声音听不出喜怒:“朕的后宫,你倒是打理得妥当。”
这句话语气平淡,却字字千钧。是褒奖她心灵手巧,乐于助人?还是讽刺她不安分守己,四处卖好,结交宫人?林翠翠伏在地上,冷汗瞬间浸湿了内衫,心脏狂跳,几乎要撞出胸腔。
“奴婢……奴婢不敢。”她声音发紧,大脑一片空白。
短暂的沉默,如同凌迟。每一秒都无比漫长。
终于,头顶传来皇帝听不出情绪的声音:“起来回话。”
“谢皇上。”林翠翠依言起身,却依旧垂着头,不敢直视天颜。她能感觉到那道审视的目光在她头顶盘旋。
“方才那宫女,所犯何错?”乾隆忽然问。
林翠翠一怔,忙答:“回皇上,她……她是不小心损了主子的物件,心中惧怕。”
“嗯。”乾隆不置可否地应了一声,目光再次掠过她苍白的面颊和紧抿的嘴唇,方才那份触动人心的专注与温和,此刻已被惊惧取代。他忽然觉得有些意兴阑珊。
“退下吧。”
如同听到特赦令,林翠翠几乎是屏住呼吸,再次行礼,然后低着头,快步从皇帝身边退开,直到转弯彻底离开那片区域,才敢稍微直起身,后背已是冰凉一片。
她扶着宫墙,微微喘息,试图平复擂鼓般的心跳。皇帝那句话,究竟是何意?他看到了多少?会不会认为她是在蓄意笼络人心?
正当她心乱如麻之际,一个小太监悄无声息地靠近,塞给她一张折叠的小纸条,低声道:“有人让交给姑娘的。”说完便迅速离开。
林翠翠心中狐疑,走到更僻静处,展开纸条。上面只有一行小字,笔迹是她熟悉的、属于陈明远的沉稳力道:
“今夜子时,西苑琉璃亭,务必一见。事关婉儿安危。”
婉儿的安危?!
林翠翠的手猛地一抖,纸条几乎脱手。陈明远怎么会知道婉儿?他又如何能将消息递到这深宫内苑?婉儿姐姐方才那匆匆一瞥,难道真的已经引起了什么人的注意,陷入了危险之中?
一连串的疑问和巨大的担忧瞬间攫住了她,让她方才因面圣而产生的恐惧,都被对上官婉儿处境的焦灼所覆盖。
夜色渐浓,宫灯次第亮起,映照着重重宫阙,如同蛰伏的巨兽。林翠翠捏紧那张纸条,仿佛捏着一块烧红的炭火。
子时,西苑琉璃亭。她去,还是不去?
月光下的琉璃亭泛着清冷的光,林翠翠踩着露水赴约,心中忐忑不安。陈明远带来的消息证实了她的担忧——贵妃似乎已对上官婉儿的身份起疑。
与此同时,乾隆在养心殿把玩着一支玉簪,回想起白日里林翠翠为宫女理妆时那专注的侧脸,眸色渐深。他随口问身边大太监:“今日御花园那个民女,叫什么名字?”
而暗处,瑞嫔对镜欣赏着唇上那抹惊艳的红色,嘴角勾起一抹势在必得的笑。“去,告诉林翠翠,本宫还要十种不同的口脂颜色,若调不出……”镜中的眼神骤然变得狠厉。
宫墙之内,一张无形的网,正从四面八方,向林翠翠悄然收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