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戏楼惊魂》
戏楼里檀板一响，锣鼓点儿爆豆般炸开，顶灯高悬，金漆木雕在烛火里流淌着暖光。空气里浮动着脂粉、热茶、还有新漆木料的混合气味。林翠翠坐在二楼雅间，指尖无意识摩挲着乾隆先前赏赐的羊脂玉镯冰凉的弧度，目光却穿过镂空花窗，落在楼下池座前排那个明黄的身影上。陈明远在她身侧，眉头微蹙，指尖在紫檀小几上轻轻叩击，节奏与楼下的鼓点微妙错位。
“总觉得……太顺了。”他声音压得极低，几乎被台上激越的唱腔吞没，“盐引刚有眉目，白莲教销声匿迹，这就大张旗鼓看戏？像是请君入瓮。”他袖袋里那个仅剩1%电量的手机，屏幕幽暗地亮了一下，又迅速熄灭，像一只疲惫的眼睛。
上官婉儿匆匆掀帘而入，带进一股秋夜的凉气，脸色在晃动的烛光下显得异常凝重：“班主不见了！道具间地上有新鲜血迹，还没干透。他养的那只画眉鸟，食水都满着，笼门却开着——鸟不见了。”
陈明远猛地坐直，一种冰冷的预感瞬间攫住了他：“找！立刻……”
话音未落，异变陡生！
“轰——咔嚓！”
一声沉闷的巨响，如同巨兽在地下咆哮，紧接着是令人牙酸的木材撕裂声！正中央那座华美繁复的莲花状戏台，毫无征兆地从中塌陷下去！支撑的巨大木柱扭曲、崩断，碎木与粉尘如瀑布般倾泻而下！尖叫声撕裂了丝竹鼓乐，整个戏楼瞬间陷入地狱般的混乱。池座前排，几块沉重的雕花梁木裹挟着万钧之力，直直朝着乾隆御座的位置砸落！
陈明远的反应快如闪电，他抓起小几上沉重的铜胎珐琅茶壶，用尽全身力气朝那几根下坠的巨木方向猛掷过去！茶壶在空中划出一道模糊的弧线，“铛”一声脆响，撞在最前端的木头上。撞击力虽微弱，却让那根巨木的下落轨迹发生了极其细微的偏转。
“皇上！”和珅凄厉的嘶吼几乎破音，肥胖的身体爆发出惊人的速度，像一颗肉弹狠狠撞在御座侧面！乾隆被他撞得一个趔趄，向后仰倒。就在这一瞬间，“砰！轰隆！”数根巨木擦着乾隆的袍角，狠狠砸在御座之上！坚固的紫檀木御座瞬间四分五裂，碎屑飞溅！一块尖锐的木茬擦过乾隆的手背，带出一道刺目的血痕。
“护驾！护驾！”侍卫的吼声与人群的哭喊、奔逃声混作一片，刀剑出鞘的寒光在混乱中闪烁。戏楼里灯影乱晃，人影幢幢，如同沸腾的油锅。
“明远！”林翠翠的惊呼带着哭腔。陈明远早已不在雅间。他如猎豹般冲下楼梯，身影矫健地避开奔逃的人群和翻倒的桌椅，直扑向坍塌的戏台中心。张雨莲紧随其后，她目光如电，迅速扫视着狼藉的现场，手指飞快地在空中虚点比划，凭借现代材料力学的知识在心中急速计算着力点分布和可能的薄弱处。“这里！还有这里！”她在一片飞扬的尘土中精准地指向几处堆积着扭曲木料和破碎彩绘布景的角落，“结构最不稳定！下面很可能有人！”
陈明远会意，低吼一声：“上官，带人清这边！雨莲，跟我来！”他毫不犹豫地扑向张雨莲所指的一处危险区域，徒手开始疯狂地挖掘、搬开那些沉重尖锐的碎木。木刺深深扎进掌心，鲜血混着灰尘染红了木屑，他却浑然不觉。张雨莲跪在他旁边，双手同样鲜血淋漓，奋力清理着障碍，口中急速报出方位和受力分析。上官婉儿则指挥着几个吓懵了但尚存胆气的盐商护卫，在另一侧奋力挖掘，汗水浸透了她的鬓角。
时间在每一次沉重的呼吸和每一次木料的挪动中流逝。终于，在几根巨大交叉的梁木之下，陈明远和张雨莲同时停住了手——一只苍白的手从缝隙中无力地垂落出来，指尖沾满了暗红的血和灰土。
“找到了！”陈明远声音嘶哑，带着一种近乎虚脱的亢奋。他和张雨莲更加小心翼翼地搬开上方的杂物。下面埋着的，正是失踪的戏班班主！他双眼圆睁，瞳孔里凝固着极致的恐惧，脖颈上一道深可见骨的致命割伤触目惊心。尸体尚有余温，显然刚死不久。陈明远目光锐利如刀，在尸体周围快速扫视。一块深褐色的碎木片半掩在班主紧握的拳头下，边缘沾着一点极其细微的、与周围木料颜色不同的暗沉油渍。他不动声色，迅速用沾血的手帕将那碎木片连同油渍包裹起来，塞入袖中。
“皇上！皇上受惊了！”侍卫统领连滚爬爬地冲过来，声音抖得不成样子。乾隆已在侍卫重重拱卫下起身。他脸色铁青，明黄的龙袍沾染了灰尘和几点刺目的血渍，手背的伤口还在渗血。那双平素深邃含笑的眼眸，此刻只剩下冰冷的、令人胆寒的怒意，如同暴风雨前凝固的海面，蕴藏着摧毁一切的力量。整个残破的戏楼瞬间死寂，连伤者的呻吟都压抑下去，所有人匍匐在地，瑟瑟发抖。
乾隆的目光，如同淬了冰的利刃，缓缓扫过一片狼藉、一地跪伏的人群。最终，那目光越过混乱与废墟，精准地、不容置疑地落在了二楼雅间门口，那个同样因惊惧和担忧而脸色苍白的林翠翠身上。
他抬起了那只未受伤的手，指向她。声音不高，却如同惊雷，在死寂的戏楼废墟中炸响，每一个字都带着帝王的威压与不容置喙的决断：
“林翠翠，上前听旨！”
这四个字，仿佛带着千钧之力，瞬间抽空了林翠翠周围的空气。她只觉得一股冰冷的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碎肋骨。陈明远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难以置信的惊愕，随即化为深重的忧虑。上官婉儿和张雨莲也瞬间僵住，担忧的目光齐齐投向林翠翠。戏楼内所有幸存者，无论是惊魂未定的盐商巨贾、狼狈不堪的官员，还是瑟瑟发抖的伶人仆役，全都屏住了呼吸，无数道目光聚焦在那个纤细的身影上。
林翠翠的腿像灌了铅，每一步都沉重无比。她强迫自己走下残破的楼梯，穿过遍地狼藉，走到那一片被侍卫围出的空地中央，在距离乾隆几步之遥的地方，缓缓跪下。尘土沾染了她的裙裾，她低垂着头，长长的睫毛剧烈颤抖着，如同风中蝶翼。她能清晰地感受到那来自九重之上的、审视的、带着绝对掌控意味的目光，仿佛要将她从里到外彻底看穿。
乾隆的声音再次响起，沉稳而清晰，如同宣告某种既定的天命，在这片死寂的废墟之上回荡：
“今日逆贼猖獗，祸乱扬州，竟敢在朕的眼皮底下，行此大逆不道之举！朕，承天景命，代天牧民，岂容宵小作祟！林翠翠，尔虽非宫闱中人，然聪慧机敏，忠勇可嘉，屡次襄助朕躬，洞察奸邪。其心可昭日月，其行堪为表率！”
他微微停顿，目光如实质般落在林翠翠低垂的发顶，那目光中蕴含的力量几乎让她无法呼吸。
“特此昭告天下：即日起，册封林氏翠翠为‘御前奉书女史’，赐金牌一面，扬州府衙以下，遇事皆可便宜行事！凡有疑难，皆可直奏天听！见金牌，如朕亲临！”
“轰！”如同巨石投入死水，戏楼废墟里瞬间炸开了压抑的、难以置信的嗡鸣！御前奉书女史！赐金牌！便宜行事！见牌如朕亲临！这几乎是将半个钦差大臣的权力，直接赋予了一个毫无根基、来历成谜的女子！这是何等的恩宠？又是何等的……惊世骇俗！
林翠翠猛地抬起头，脸色煞白如纸，眼中充满了巨大的震惊和茫然，甚至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慌。这个身份，这面金牌，对她而言绝非护身符，而是将她彻底暴露在明处、置于风口浪尖的催命符！乾隆为何要这么做？是保护？是利用？还是……一种更深的试探与控制？
陈明远的心沉到了谷底。他死死攥紧了袖中那块包裹着碎木和油渍的手帕，指节因用力而发白。这突如其来的册封，像一把无形的锁，瞬间套住了林翠翠，也打乱了他所有的计划。和珅站在乾隆侧后方，那张惯常堆满笑容的胖脸上，此刻也只剩下深沉的、难以解读的复杂。他微微侧目，余光飞快地扫过同样惊愕的上官婉儿，一丝晦暗不明的情绪在他眼底深处掠过。
就在这死寂与震惊交织到令人窒息的一刻，一个侍卫连滚爬爬地冲了过来，声音因极度的恐惧而扭曲变调：“启、启禀万岁爷！不、不好了！班主……班主的尸体……不见了！”
“什么？！”乾隆的厉喝如同惊雷炸响，方才因册封而刻意营造的威压瞬间被这个荒谬绝伦的消息击得粉碎。他猛地转身，锐利的目光几乎要洞穿那个报信的侍卫，“再说一遍！”
侍卫抖如筛糠，额头重重磕在冰冷的碎木屑上：“回、回皇上！刚才还……还在那里的！小的们按陈大人指的位置清理，就、就一转眼功夫，尸首……尸首不翼而飞了！地上只留下一点拖拽的血痕，到、到后台的暗门那里……就没了！”
一股寒意瞬间攫住了在场的每一个人。刚死不久的尸体，在皇帝眼皮底下，在众多侍卫环伺的废墟之中，凭空消失？这比戏台上的刺杀更加诡异，更加令人毛骨悚然！戏楼里残留的烛火在穿堂风中疯狂摇曳，将断壁残垣的影子拉扯得如同幢幢鬼魅，空气中弥漫的灰尘、血腥和木屑气息，此刻都仿佛渗入了某种无形的恐惧。
陈明远的心猛地一沉，立刻看向之前掩埋班主尸体的地方。果然，除了凌乱的木料和血迹，空空如也！他迅速奔过去，蹲下身仔细查看。地面除了杂乱的脚印，确实有一道断续的、被刻意拖拽摩擦出的暗红血痕，如同一条丑陋的毒蛇，蜿蜒指向后台深处那道半开的、通往黑暗的窄小暗门——那是戏班存放行头、道具的隐秘所在。
他毫不犹豫，身形一闪就朝那道暗门冲去！张雨莲紧随其后，上官婉儿也立刻示意几个还算镇定的侍卫跟上。暗门内一片漆黑，浓重的霉味、颜料味和陈旧织物的气息扑面而来。陈明远掏出火折子吹亮，昏黄的光圈勉强照亮一小片区域。里面堆满了破损的戏服、生锈的刀枪道具、积满灰尘的箱笼，蛛网密布，如同一个被遗忘的坟墓。
血迹在门口不远处就消失了，仿佛被黑暗彻底吞噬。地上积尘很厚，除了他们刚闯入的脚印，再无其他新鲜的痕迹。尸体，连同可能带走尸体的人，如同水滴融入大海，消失得无影无踪。陈明远的心跳在死寂的黑暗中格外清晰，他举着火折子，一寸寸扫视着这个堆满杂物的狭小空间。没有拖痕，没有脚印，没有血迹延伸……尸体是怎么被运走的？难道真能飞天遁地不成？
“不可能……”上官婉儿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她借着微弱的光，仔细检查着墙壁和地面，“除非……”她目光猛地盯向墙角一个巨大的、蒙着厚厚灰尘的旧木箱。箱子看起来沉重无比，盖子紧闭。
陈明远立刻会意，示意侍卫上前。两个侍卫合力，费劲地掀开那沉重的箱盖——
灰尘簌簌落下。箱子里，只有一堆破烂褪色的蟒袍和几顶歪斜的髯口。
空的。
一股更深的寒意无声地弥漫开来。张雨莲蹲下身，纤细的手指拂过箱子边缘厚厚的积尘，又摸了摸箱子内部同样陈旧的衬里，眉头紧锁：“灰尘分布均匀，内部没有近期被翻动或承重的痕迹……这箱子，很久没人动过了。”
线索，彻底断了。尸体，人间蒸发。
夜已深沉。临时征用的盐商别院内，灯火通明，侍卫林立，气氛凝重如铁。乾隆手上的伤已由御医精心包扎处理，他独自坐在书房内，烛光跳跃在他脸上，投下深深浅浅、捉摸不定的阴影。桌上摊开的，是那份关于陈明远及其三位“女史”的绝密卷宗，上面罗列着他们种种不合常理的言行、远超时代的见识，以及那些如同凭空出现的“奇技淫巧”。
他修长的手指缓缓抚过卷宗上“林翠翠”三个字，眼神幽深似寒潭。今日的册封，是盾牌，也是枷锁。将她置于明处，置于皇权羽翼之下，那些藏在暗处的毒蛇，投鼠忌器之余，或许也会因这耀眼的靶子而按捺不住，露出马脚。至于金牌……乾隆唇角勾起一丝极冷的弧度，权力诱人，更能腐蚀人心。他倒要看看，这从天而降的巨大恩宠，会在这几个“奇人”身上，激起怎样的涟漪。
窗外更深露重，一只夜枭的啼叫划破寂静，带着不祥的意味。
与此同时，在别院另一处偏僻的厢房内，烛火如豆。陈明远、林翠翠、上官婉儿、张雨莲四人围坐。桌上，静静躺着那块在废墟中捡到的、沾着可疑油渍的深褐色碎木片，旁边还有一张张雨莲刚刚根据记忆绘制的戏台原始结构草图。
空气压抑得几乎能拧出水来。林翠翠手中紧握着那面沉甸甸、刻着“如朕亲临”四个冰冷大字、象征着无上恩宠却也带来无穷凶险的金牌，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白。她感觉不到丝毫荣耀，只有如芒在背的恐惧和一种被无形丝线操控的窒息感。乾隆那双深不可测的眼睛，仿佛仍在暗处注视着她。
“尸体……到底怎么消失的？”上官婉儿打破了沉默，声音干涩，“众目睽睽，侍卫环伺，一个大活人……不，一具尸体，难道会土遁？”她回想起暗门内那令人窒息的诡异空荡，寒意再次爬上脊背。
张雨莲拿起那块碎木片，凑到烛光下仔细端详，又凑近鼻尖，极其轻微地嗅了一下。她的眉头越皱越紧，眼中闪过一丝惊疑和难以置信：“这油……气味很特别，像是……桐油混合了某种树脂，还有……一点极淡的硝石粉味？而且，”她纤细的手指点了点碎木边缘一处细微的、不自然的灼烧碳化痕迹，“这里，像是被瞬间的高温灼过，但范围非常小，非常集中……这不像是自然坍塌能造成的。”
陈明远猛地抬起头，眼中锐光暴涨：“瞬间高温？硝石粉？”这两个词组合在一起，一个极其大胆、近乎荒诞的念头如同闪电般劈入他的脑海！他立刻抓过张雨莲绘制的结构图，目光死死锁住几处关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