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漕船鬼火》
暴雨如注,狠狠砸在运河浑浊的水面上,溅起无数狰狞的水泡。沉重的漕船像一片醉酒的叶子,在狂风掀起的浪涌间剧烈颠簸。船舱内油灯昏黄的光晕随着船体摆动而疯狂跳跃,将上官婉儿苍白的面孔映照得忽明忽暗。她死死抓住冰冷的舱壁,指甲几乎要嵌进木头里,胃里翻江倒海,每一次船体砸向浪谷的失重感都让她窒息。冰冷的河水正从底舱的某个缝隙不断渗入,缓慢而顽固地漫过脚踝,带来刺骨的寒意。
“顶不住了!龙王爷发怒了!”一个年轻船工惊恐的嘶吼穿透风雨和船板的呻吟,带着濒死的绝望,“这水……这水止不住啊!”
“放你娘的屁!”船老大须发贲张,一脚踹在船工腿上,声音却在船体又一次猛烈倾斜时走了调,“是…是底舱板裂了!快!堵漏!拿棉被!拿桐油灰!”
混乱中,一道幽绿、飘忽不定的光芒毫无征兆地在汹涌的黑色水面上亮起。那光离船舷极近,如同鬼魅的独眼,幽幽地悬浮在浊浪之上,随着波涛起伏,时聚时散。
“鬼火!是鬼火!”另一个船工吓得魂飞魄散,指着那绿光瘫软在地,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水鬼…水鬼索命来了!我们撞了阴船了!”
恐怖瘟疫般瞬间席卷了逼仄的舱内空间。连船老大那张饱经风霜、刻满凶悍的脸,也被那诡异的绿光映得一片惨青,握着斧柄的手微微发抖。绝望的气息浓得化不开。
“闭嘴!都给我闭嘴!”一声沉冷的断喝如冰锥刺破混乱。和珅不知何时已站在了舱门处,玄色大氅被漏进来的风雨打得半湿,紧贴着他颀长的身形。他脸上没有丝毫慌乱,唯有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锐利地扫过每一个惊恐的脸,最后定格在那团令人心悸的幽绿鬼火上,带着洞悉一切的审视。他侧身,让出位置,目光沉沉地落在强自镇定的上官婉儿身上,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压过风雨:“上官姑娘,你博闻强识,此等‘鬼魅伎俩’,想必另有分说?”
所有的目光瞬间聚焦到上官婉儿身上。那目光里有绝望中的一丝希冀,有根深蒂固的恐惧,更有船老大眼中一闪而过的、难以捉摸的晦暗。压力如山般袭来。她深吸一口气,冰凉的空气刺入肺腑,强迫混乱的思绪凝聚。那绿光……形态飘忽,遇水不熄,绝非寻常火焰。一个大胆的猜想在她脑中电光火石般成型。
“酒!”她猛地抬头,声音因急切而微微拔高,目光灼灼地扫视众人,“谁身上有烈酒?越烈越好!快!”
“酒?这节骨眼上……”船老大愣住,脸上肌肉抽搐,显然觉得这要求荒谬至极。
“想活命就拿来!”上官婉儿语气斩钉截铁,不容置疑。她此刻爆发出的气势,竟让船老大下意识地缩了一下。一个老船工哆嗦着从怀里摸出一个油布包着的小锡壶递过去。
上官婉儿一把抓过,拔开塞子,浓烈的劣质烧刀子气味瞬间弥漫开来。她毫不犹豫,将壶中烈酒尽数倾倒在脚边一块被渗水浸透、污浊不堪的破麻布上。湿布瞬间吸饱了酒液。接着,在众人惊疑不定的注视下,她俯身,迅速从舱壁角落那堆因渗水而变得潮湿粘腻的杂物里,抠挖出一小把黑乎乎、散发着淡淡腥气的腐殖淤泥。
“点火!”她将那团沾满烈酒和黑泥的湿布举到油灯旁,对离灯最近的一个船工命令道。
船工的手抖得像风中的落叶,火石磕碰了好几下才溅出火星。噗的一声轻响,湿漉漉、沾满污泥的破布竟然真的燃烧起来!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那火焰并非寻常的橙黄,而是幽幽的、惨淡的碧绿色!与船舷外水面漂浮的那团鬼火,如出一辙!
“啊!鬼……鬼火!”舱内响起一片更加惊恐的抽气声,众人下意识地后退。
“看清楚!”上官婉儿厉声喝道,高举着手中那团燃烧的绿色火焰,火光将她清丽却无比坚毅的脸映得如同玉石雕像,“哪有什么水鬼!不过是这河底淤泥里的‘磷’遇上了烈酒,燃点又低,沾湿了也能烧起来!外面那鬼火,不过是河底沉尸朽骨中的磷被水流搅动翻起,遇到这风雨天的水汽,自燃罢了!是这烂泥在作祟!”
她的话语如同惊雷,炸得众人目瞪口呆。船老大死死盯着她手中跳跃的绿火,又看看舱外水面那团依旧漂浮的幽光,脸上的凶悍被一种近乎茫然的惊愕取代。几个胆大的船工凑近了看那燃烧的破布,又看看船舷外,恐惧的眼神渐渐被难以置信的惊奇所替代。
“磷……磷?”船老大喃喃重复着这个陌生的字眼,粗粝的手指无意识地捻着湿漉漉的衣角。
“正是。”上官婉儿斩钉截铁,声音在风雨中显得格外清亮,“此物多见于积年尸骨、腐殖厚土之中。运河千年,沉骨无数,河床淤泥里岂会少了这东西?风雨搅动,磷随水出,遇水汽自燃,便成此等鬼火异象!”她环视众人,目光锐利如刀,“与其疑神疑鬼,不如想想,这船板为何偏偏此时裂开?这水,又是如何渗得如此蹊跷?”
她的话像一盆冰水,瞬间浇灭了刚刚因“鬼火”真相而升起的些许轻松。舱内气氛再次凝滞,比之前更添了几分诡谲的寒意。渗水的汩汩声在寂静中变得异常刺耳。船老大猛地转头,布满血丝的眼睛狠狠瞪向底舱入口的方向,那里,浑浊的河水正不断涌出。
就在这时,那个最早惊呼“水鬼索命”的年轻船工,趁着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上官婉儿和底舱漏水吸引的瞬间,身体像泥鳅一样,悄无声息地向船舷边退去。他的动作极快,带着一种刻意的、不想引人注意的迅捷。
“拦住他!”和珅冰冷的声音如同毒蛇吐信,骤然响起。他并未看向那个船工,目光依旧锁在船老大脸上,嘴角却勾起一抹洞悉一切的了然冷笑,“这位‘兄弟’,急着去喂龙王么?”
话音未落,离那年轻船工最近的两个船工下意识地扑了过去。年轻船工反应极快,猛地一矮身,躲过抓来的手臂,反手从腰间拔出一把闪着寒光的短匕,毫不犹豫地刺向挡路者的咽喉!动作狠辣精准,绝非普通船工!
“啊!”惨叫声被风雨吞没大半。
混乱骤起!狭窄的舱内顿时成了搏命的修罗场。上官婉儿只觉得一股大力猛地将她向后一扯,后背重重撞在坚实的舱壁上。和珅高大的身影已经挡在她身前,玄色大氅在昏暗的光线下划出一道凌厉的弧线。他没有武器,面对持匕凶徒的扑击,竟是不退反进!侧身险险避过刺向心口的寒芒,左手如铁钳般闪电般扣住对方持匕的手腕,右肘带着千钧之力狠狠撞向对方肋下!
骨头碎裂的闷响清晰可闻。那假船工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惨嚎,口中喷出血沫,匕首脱手飞出,“当啷”一声掉在湿漉漉的舱板上。和珅面无表情,顺势一拧一送,那凶徒的身体如同破麻袋般被狠狠掼在舱壁上,滑落在地,蜷缩着抽搐,再无声息。整个过程快如电光石火,狠辣决绝,带着一种久居上位者操控生死的漠然。
舱内死寂。只剩下粗重的喘息声和船舱外越来越狂暴的风雨声。船老大看着地上生死不知的同伙(或者说杀手),又看看如煞神般挡在上官婉儿身前的和珅,脸上的肌肉剧烈地抽搐着,眼中翻涌着极度复杂的情绪——恐惧、惊疑、还有一丝被逼到绝境的凶光。
“好…好手段!”船老大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声音嘶哑,“和大人…果然深藏不露!”
和珅慢条斯理地掏出一方雪白的丝帕,擦了擦刚才扣住凶徒手腕的指尖,仿佛上面沾染了什么不洁之物。他看都没看地上的尸体,锐利如鹰隼的目光缓缓扫过舱内每一个噤若寒蝉的船工,最终落在船老大那张变幻不定的脸上,嘴角勾起一丝毫无温度的浅笑。
“深藏不露?”他轻轻重复着这个词,声音低沉悦耳,却带着砭骨的寒意,清晰地穿透风雨,“比起阁下‘引狼入室’、‘借刀杀人’的本事,本官这点微末道行,实在不值一提。”他向前逼近一步,无形的威压让船老大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脊背几乎贴上冰冷的舱壁。“这船板裂得如此‘巧妙’,这‘鬼火’来得如此‘及时’,这‘水鬼’喊得如此‘卖力’……都是为了此刻吧?为了把这‘意外沉船’,做成一个天衣无缝的死局?”
船老大脸上的凶悍终于彻底崩塌,被一种巨大的恐惧取代。他嘴唇翕动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和珅的目光越过他,仿佛穿透了摇晃的船体和狂暴的雨幕,看到了更深、更黑暗的真相。
“本官只问一句,”和珅的声音陡然转冷,每个字都像淬了冰的钉子,狠狠砸在死寂的船舱里,“今夜这必杀之局,究竟是谁的手笔?又是谁……非要这位上官姑娘葬身鱼腹不可?”他的目光,如同最精准的探针,最终牢牢锁定在面无人色的船老大脸上。
上官婉儿靠在冰冷的舱壁上,和珅宽阔的背影挡住了大部分风雨,却挡不住那股无孔不入的寒意。她低头,目光无意间扫过地上那具蜷缩的尸体。那假船工脚上穿着一双沾满泥泞的旧布鞋。就在那厚厚淤泥的边缘,她敏锐地捕捉到一抹极其细微、却异常刺眼的痕迹——几点鲜艳的、几乎被泥水掩盖的暗红色碎屑,如同凝固的血珠,牢牢粘附在粗糙的鞋底缝隙里。
那是……朱砂?
一个名字如同惊雷般在她脑中炸开——御药房!只有御药房专门处理贡品药材的丹房地面,才会常年铺洒这种辟邪驱虫的朱砂细粉!寒意瞬间从脚底窜上脊背,比船舱里渗入的运河水更加冰冷刺骨。
底舱深处,被遗忘的漏水点正发出越来越响亮的汩汩声,仿佛某种不祥的计时。船体在又一次巨浪的拍打下,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倾斜的角度更大了。冰冷的河水,正悄然漫过脚背,向着小腿攀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