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月下密室》
夜风掠过盐商汪如海府邸的层层叠叠的马头墙,送来远处瘦西湖上若有似无的丝竹声,更衬得这深宅大院死寂如坟。林翠翠伏在冰冷湿润的屋瓦上,像一只蓄势待发的夜猫。下方庭院深处,一扇被层层叠叠假山石巧妙掩映的雕花木窗,此刻竟泄出一线微弱摇曳的烛光——那是汪如海书房的方向,白日里她已暗中记下方位。更诡异的是,那光亮摇曳的间隙,分明夹裹着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女子啜泣声,丝丝缕缕,如同淬了冰的针,扎进这浓得化不开的夜色里。
“不对……”林翠翠的心猛地一沉。白日里她分明亲眼看见汪如海带着大批仆从,前呼后拥地出了城,据说是去城外别院查点一批新到的盐包,绝无可能深夜滞留书房。这烛光,这哭声……她下意识地摸了摸袖袋里那个冰凉坚硬的小方块——陈明远那部耗尽最后电量、仅余照明功能的手机。此刻,它成了她在这片时空里唯一的“现代火把”。
巡夜家丁沉重的脚步声和梆子声刚刚远去。林翠翠不再犹豫,纤细的身影如一片落叶,悄无声息地滑下滴水檐,落地无声。她屏息靠近那扇泄密的雕花木窗,指尖触到窗棂冰凉的木质。古老的插销在她手中特制的纤细铜钩下,发出微不可闻的“嗒”一声轻响。窗扇被无声推开一道缝隙,浓重的墨香混杂着一股难以言喻的、类似陈旧铁锈的腥甜气味扑面而来。
书房内并非空无一人。一个穿着素色粗布衣裙的年轻女子蜷缩在巨大的紫檀木书案旁的地毯上,双肩剧烈地抖动,死死捂住自己的嘴,却仍有破碎的呜咽从指缝里溢出。她裸露在外的纤细手腕上,交错着新旧不一的青紫淤痕,在昏黄烛光下触目惊心。女子显然被窗外的动静惊动,猛地抬头,一双盛满惊惧泪水的大眼睛直直撞上林翠翠的视线。那眼神里没有愤怒,只有一片濒临崩溃的绝望。
“别出声!”林翠翠压低声音,如同耳语,“我不是汪家的人。告诉我,你怎么在这里?谁把你关进来的?”
女子浑身筛糠般抖着,牙齿咯咯作响,只是拼命摇头,眼泪扑簌簌滚落,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恐惧已攫住了她的咽喉。
林翠翠不再追问,目光如鹰隼般扫过这间陈设豪奢却透着阴森的书房。书案、博古架、悬挂的名家字画……她的视线最终定格在书案后方那面巨大的紫檀木镶螺钿山水屏风上。屏风本身已是珍品,但更吸引她的是其底座——那里覆盖的锦缎,其边缘磨损的痕迹与周遭崭新光洁的地毯形成刺眼的对比,仿佛被人频繁掀动。她几步抢过去,蹲下身,指尖拂过锦缎边缘。果然,手下传来一丝极其细微的凸起。她用力向上一掀!
沉重的锦缎应手而起,露出下方一块颜色略深、与周围严丝合缝的方形木板。木板中央,赫然是一个精巧绝伦的金属圆盘,盘面并非寻常锁孔,而是内嵌着三圈可以独立旋转的铜环,环上密密麻麻镌刻着极小的汉字,赫然是“子丑寅卯”等十二时辰地支,以及“金木水火土”五行,最内圈则是一圈八卦符号。环环相套,结构繁复得令人目眩——这是典型的徽州匠人秘传的“天地盘”机关锁!没有图纸和口诀,强行开启只会触发内部的毁灭机构。
林翠翠倒抽一口凉气,手心瞬间沁出冷汗。这绝非寻常富商该有的东西!她立刻掏出手机,冰凉的屏幕光瞬间照亮了幽暗的角落,也照亮了地上女子更加惨白的脸。林翠翠手指疾点,迅速调出之前扫描存储的几本《鲁班秘术》残卷图谱,指尖在屏幕上飞速滑动、比对。汗水沿着她的额角滑落。时间仿佛凝固,只有她指尖滑动屏幕的细微声响和地上女子压抑的抽泣在死寂中交织。
“找到了!”心中一声低呼。图谱中一页泛黄的图纸与眼前的机关盘惊人地吻合。她屏住呼吸,指尖带着微不可察的颤抖,开始拨动最外圈的铜环,依据图谱记载的特定顺序,将地支环上的“卯”字对准一个微小的铜钉标记。“卯”属木,木主东方生机,此为开锁之始。接着是中间代表五行的“水”环,“水”主润下,暗合潜藏之意,将其转至特定的坎位。最后,也是最关键的内圈八卦,“巽”为风,象征无孔不入的渗透。当“巽”卦的符号缓缓嵌入预设的卡槽——
“咔哒。”
一声极其轻微、却如同惊雷般的机械咬合声响起。那块严丝合缝的方形木板竟无声地向下沉陷,然后平滑地向侧面滑开,露出一个仅容一人勉强通过的幽深洞口!一股更加阴冷、带着浓重尘埃和纸张霉变味道的气流猛地涌出。
林翠翠回头看了一眼地上瑟缩的女子,眼神示意她噤声,随即毫不犹豫地将手机调至最亮,咬在口中,手脚并用地钻进了那个弥漫着陈腐气息的洞口。垂直的阶梯只下了几步便到底,眼前是一条仅容一人侧身通行的狭窄夹道,两侧是冰冷坚硬、布满水珠的石壁。空气污浊得令人窒息。她摸索着前行不过丈余,空间陡然开阔。
这赫然是一间隐藏在地底深处的石室!手机的光柱刺破黑暗,扫过一排排嵌入石壁的高大木架。架子上堆放的并非她预想中的金银珠宝,而是一卷卷用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账册!数量之多,令人头皮发麻。每一卷油布上都用朱砂写着简短却令人心惊肉跳的标注——“丙戌年,河道”、“丁亥年,漕粮折色”、“戊子年,捐监”……触目所及,全是地方官吏巧立名目、盘剥百姓的罪证!最深处一个单独的矮架上,几个包裹显得尤为特殊,上面标注的赫然是“内府”、“织造”、“贡品折银”……甚至还有一个包裹上,写着刺目的“和府冰炭”!
林翠翠的心脏狂跳起来,几乎要撞出胸膛。这哪里是盐商的密室?这分明是江南官场贪墨腐败的巨型黑账库!汪如海不过是一个摆在台前的傀儡白手套!她强抑着震惊,迅速用手机对着几处关键标注的包裹拍照,冰冷屏幕的光映着她毫无血色的脸。就在她试图抽出一卷标注“盐引”的账册,想获取更直接证据时——
“啪嗒!”
一声脆响从脚边传来,像是什么金属物件掉落。她下意识地将手机光柱下移。地上,躺着一块怀表。澄澈的金色表壳在冷白的光线下反射出刺目的光芒,表盖内侧,一个笔锋锐利、气势非凡的“琻”字铭文清晰可见!这表她认得!就在两天前,乾隆在瘦西湖的画舫上,还曾亲手把玩过这块来自英吉利的精巧贡品,并状似无意地对她说:“此物计时,倒比铜壶滴漏更胜一筹。翠翠,你来自海外,想必见惯了吧?”当时他眼中闪过的探究,此刻回想起来,竟带着刺骨的寒意。
乾隆的贴身之物,怎么会出现在这藏匿滔天罪证的密室之中?是意外失落?是刻意放置?还是……一个更可怕的、她不敢深想的信号?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从林翠翠的尾椎骨窜上头顶,四肢百骸都僵住了。难道皇帝本人,才是这庞大黑网最深处的核心?那扬州此行,所谓的“迷案”,所谓的“调查”,岂非一场精心设计的引君入瓮?她一直以来的“奇遇”和隐约的“殊荣”,瞬间蒙上了一层血腥的阴谋色彩。
“呜——呜——”
头顶上方,那女子压抑的、充满极度恐惧的呜咽声突然变得尖锐急促,如同被扼住喉咙的幼兽发出的最后哀鸣!紧接着,书房外由远及近,传来了沉重而急促的脚步声,不止一人!火把跳跃的光芒已经透过屏风的缝隙,隐隐投射在通往密室的阶梯口!
“糟了!”林翠翠头皮瞬间炸开,巨大的危机感如同冰水当头浇下。她瞬间压下心中惊涛骇浪般的猜测,一把抓起地上那枚冰冷刺手的金壳怀表塞进贴身里衣,动作快如闪电。同时另一只手猛地探向那卷“盐引”账册,指尖刚触及油布包裹的边缘,便狠狠用力向外一抽!
“刺啦——”
包裹被扯出的瞬间,一张折叠的、颜色泛黄的厚纸片却从账册的夹缝中意外滑脱,打着旋儿飘落下来。林翠翠眼疾手快,在它即将落地前的一刹那,用指尖死死捏住了它的一角!来不及细看,上方书房的门已被“哐当”一声大力撞开!粗鲁的呵斥声和女子凄厉的尖叫混杂着传来:
“贱婢!谁放你进来的?!”
“搜!仔细搜!一只耗子也别放过!”
脚步声混杂着翻箱倒柜的巨响,如同催命的鼓点,直逼屏风方向!林翠翠心脏狂跳,几乎要从喉咙里蹦出来。她反手将那张意外获得的纸片连同手机一起死死攥在掌心,毫不犹豫地转身,朝着与入口相反的、石室更幽深黑暗的角落疾冲过去!手机微弱的光柱在狂奔中剧烈摇晃,疯狂扫过两侧冰冷的石壁。
光柱掠过之处,前方石壁的角落里,赫然显露出一道极其隐蔽的缝隙!那缝隙的形状极不规则,像是天然形成,又像是被刻意伪装过。缝隙边缘,似乎有一点与粗糙石壁截然不同的、极其细微的织物纤维——深紫色,在冷光下几乎难以辨认,却带着一种诡异的、属于宫廷内造的独特光泽!
就在她即将扑到那道缝隙前的一刹那,头顶密室入口处,沉重的脚步声已经踏上了阶梯!火把的光亮如同贪婪的舌头,开始舔舐着向下蔓延的台阶!
“下面有动静!快!下去看看!”一个粗犷的声音厉声喝道。
千钧一发!林翠翠用尽全身力气,朝着那道狭窄的缝隙猛扑过去,身体如同游鱼般奋力挤入!粗糙冰冷的石壁狠狠摩擦着她的肩膀和手臂,带来一阵火辣辣的刺痛。就在她的身体完全没入黑暗的瞬间——
“轰隆!”
一声沉闷的巨响从密室入口方向传来,显然是有人触动了机关,沉重的暗门正在被强行合拢!隔绝了光线,也隔绝了追兵的怒吼。然而,就在这绝对黑暗降临前的最后一瞬,借着身后入口处那短暂闪过的、最后一丝跳跃的火光,林翠翠眼角的余光瞥见了手中那张被汗水浸得微潮的纸片一角——
那里,一抹在火光下才骤然显现的、尊贵无匹的明黄色丝线,赫然绣着半片张牙舞爪的金色鳞爪!那纹样,绝非臣子可僭越。是龙!是只有帝王衮服才能使用的五爪金龙!
林翠翠全身的血液在这一刻彻底冻结,挤在狭窄石缝中,连呼吸都停滞了。幽闭的黑暗如同粘稠的墨汁,从四面八方挤压过来。掌心那张纸片上残留的冰冷触感,和紧贴胸口那枚金壳怀表坚硬而硌人的轮廓,如同两块烧红的烙铁,烫得她灵魂都在颤抖。皇帝的金表,龙袍的残片……这重重深藏的密室,锁住的不仅是盐引的贪墨,更是直指九重宫阙的弑君之谋!而她和陈明远,竟一直在这位“恩主”的眼皮底下,一步步踏向他精心布置的深渊?
黑暗深处,只有她擂鼓般的心跳在死寂中疯狂撞击着耳膜。追兵的咆哮被厚重的石板隔绝,变得模糊不清,如同地狱深处传来的回响。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死寂里,一丝极微弱、却清晰无比的金属刮擦声,突兀地从石缝深处、那未知的黑暗前方传来——
“嚓…嚓…”
那声音缓慢、规律,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耐心,仿佛某种冰冷的利爪,正一下下,从容不迫地刮过岩石的表面,由远及近。
有什么东西……在这条绝路的尽头,正等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