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的燕园,法学院办公楼里弥漫着一种不同寻常的肃静。关于陈教授的处理决定,终于在一个周一的清晨,以红头文件的形式贴在了公告栏上。
“经查,陈xx同志在担任我院教授期间,利用科研项目便利,虚报冒领、挪用侵占科研经费,涉案金额巨大,情节严重,影响恶劣……经学校研究决定,给予陈xx开除党籍处分,解除聘用合同……”
公告前围了不少人,窃窃私语声如同秋末的寒蝉。谁能想到,这位在知识产权领域颇有建树的教授,竟会栽在经费问题上。唏嘘、感慨、引以为戒的情绪在空气中交织。
更现实的问题随之而来。陈教授名下指导的五名博士研究生和八名硕士研究生,瞬间成了“学术孤儿”。他们的研究进度、毕业前景,都蒙上了一层不确定性。
这天上午,梁远清刚上完刑法总论,回到办公室还没来得及喝口水,钱院长的电话就打了过来。
“远清,现在有空吗?来我办公室一趟。”
梁远清心下微沉,大概猜到了所为何事。他整理了一下思绪,走向院长办公室。
“院长,您找我。”梁远清推门进去,钱院长正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后,揉着眉心,脸上带着显而易见的疲惫。
“远清来了,坐。”钱院长指了指对面的椅子,叹了口气,“陈教授的事,你也知道了。现在最棘手的就是他留下的那十几个学生。博士五个,硕士八个,得尽快给他们找到新导师,不能耽误了学生的学业。”
梁远清点点头:“是需要妥善安排。”
钱院长身体前倾,双手交叠放在桌上,语气带着商量的口吻,却也有几分不容拒绝:“远清呐,我知道你手上学生也不少了。但今年情况特殊,院里几位研究方向接近的教授,名额也都比较紧张。我的想法是,今年就不给你安排硕士生了,但这五个博士里,你接手三个,怎么样?挑好的,挑有潜力的。”
“三个?”梁远清微微蹙眉,语气平和但坚定地陈述困难,“院长,按照规定,一位教授每年最多招收两名博士研究生。我手上现在还有三个博士没毕业,加上今年的名额,已经是满负荷了。如果再接三个,就是六个博士,还有四个硕......这指导质量和精力分配,我实在担心无法保证。”
“规定是死的,人是活的嘛!”钱院长摆摆手,语气加重了些,“远清,现在是特殊时期,我们要特事特办。我知道这会给你增加很大压力,但院里现在能扛得起这个担子的,数来数去就你了。那十几个孩子,听说要重新分配导师,上午集体跑到我这儿,都表达了想跟着你继续深造的意愿。这是学生对你的信任啊!”
梁远清沉默着。他理解院里的难处,也同情那些学生的处境。但六个博士,这远超出一个导师能精细指导的合理范围。
“院长,不是我不愿意接,只是陈教授是研究知识产权的,我的专长在刑法,研究方向差异太大,我怕指导起来力不从心...”
“这个我考虑过了,”钱院长接过话头,“知识产权和刑法本来就有交叉领域。你先见见学生,看看他们的研究方向能不能往刑法靠拢。下午我让他们去你办公室面试,五个里面你挑三个相对合适的。这总行了吧?”
话说到这个份上,梁远清知道自己再推脱就显得不近人情了,最重要的是苏和还在他门下。他沉吟片刻,终于点了点头:“好吧,院长,那我下午先见见他们。”
“这就对了嘛!”钱院长脸上露出了笑容,“我就知道,关键时候还是你靠得住。”
中午吃饭时,梁远清把这件事告诉了苏和。
苏和正在盛汤的手一顿,眉头立刻拧了起来:“三个博士?加上你原来的三个,那就是六个!老公,你疯了吗?你的老腰还要不要了?天天伏案看论文、指导学生,六个博士的论文开题、中期、答辩,想想我都头皮发麻!”
她把汤碗放在梁远清面前,语气又急又心疼:“而且,我们不是说好了,最多再待两年就回沪市吗?一个博士正常毕业要四年,你接了新的,到时候难道把他们丢下不管自己走了?这肯定不行啊!”
梁远清叹了口气,拿起勺子搅动着碗里的汤:“院里困难,钱院长亲自开口,那几个学生也确实无处可去…我很难直接拒绝。”
“我知道你心软,责任心重。”苏和在他身边坐下,放软了语气,带着商量的口吻,“老公,要不…你跟院长说说,只接博三的?这样他们跟我同一届毕业,我们正好可以一起离开燕大,也就不用担心后续指导的问题了。”
梁远清看着妻子担忧的脸,伸手轻轻捏了捏她的脸颊,无奈地笑了笑:“小样,想得倒挺美。你以为博士毕业是流水线生产,说到时候就能一起‘出厂’?万一接手的学生基础弱一点,研究方向需要调整,或者论文写作不顺利,拖到博五、博六才毕业都是常有的事。到时候我能不管吗?”
他顿了顿,接着说:“下午先面试看看具体情况再说吧。如果真的研究方向完全不合,或者学术潜力实在有限,那我也有理由向院长说明。”
苏和知道拗不过他,只能嘟囔道:“反正你不能太勉强自己…下午我陪你一起去办公室?”
“不用,”梁远清摇摇头,“面试学生你在场不合适。放心吧,我心里有数。”
下午两点半,梁远清的办公室里,五位原属陈教授门下的博士生依次走了进来。他们脸上都带着些许不安和期待,恭敬地向梁远清问好。
梁远清目光平和地扫过这五张年轻的面孔,做了个请坐的手势:“都坐吧,别紧张。今天就是简单聊聊,了解一下你们各自的研究方向和进度。”
他拿起手边的一份名单,上面有钱院长提供的五位学生的基本信息。
“我们先从李昊开始吧。”梁远清看向一位戴着黑框眼镜、看起来颇为沉稳的男生,“你的博士论文选题是什么?目前进展到哪一步了?”
李昊显然是有备而来,他坐直身体,清晰地说道:“梁教授,我研究的是网络知识产权犯罪的刑事规制。主要关注网络盗版和数字版权侵权的刑事责任认定问题。之前陈教授指导我做过一些案例研究。”
梁远清仔细听着,不时点点头。网络犯罪是他的研究领域之一,这个选题确实处在知识产权和刑法的交叉地带。
“嗯,网络环境下的侵权认定和刑事打击,确实是实务中的难点。”
接下来是第二位,叫张嘉伟,研究方向是商业秘密的刑事保护。
“商业秘密罪在司法实践中的认定标准一直存在争议,”张嘉伟说道,“我希望能从刑法角度,对商业秘密的构成要件和举证责任进行系统研究。”
梁远清就商业秘密与一般知识产权的区别,以及刑事保护的必要性与他探讨了几句。张伟的回答显示出他对刑法基础理论有一定掌握,这让梁远清稍感欣慰。
第三位是王静文,一位看起来文静的女生。她的研究方向是商标侵权与刑事责任的衔接。
“我主要研究的是,在什么情况下商标侵权应该纳入刑事打击范围,”王静文解释道,“目前行政执法和刑事司法的衔接还存在很多问题。”
梁远清问了几个关于商标犯罪立案标准和证据转化的问题,王静的回答虽然略显紧张,但能看出她对这个领域有自己的思考。
第四位博士生叫赵永明,研究方向是传统文化表达的知识产权保护。他一开口,梁远清的眉头就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传统文化表达...这个领域更偏重知识产权法的特殊领域,”梁远清问道,“你之前有没有接触过刑法相关的学习?”
赵永明有些不好意思:“梁教授,我本科硕士都是专注知识产权方向,刑法只学过必修课。这个选题是陈教授当时定的,主要从特殊权利保护角度入手。”
梁远清点点头,心中已有判断。这个学生的研究方向确实与刑法相距甚远,如果要转向,几乎等于重新选题。
最后一位是孙悦,她的研究方向是专利侵权损害赔偿计算。
“专利领域的刑事责任适用空间相对较小,”梁远清直接点出关键,“你的研究如果要从刑法角度切入,可能会面临很大挑战。”
孙悦坦诚地说:“是的梁教授,我意识到这个问题。如果可能的话,我愿意调整研究方向,往商业秘密或者计算机软件保护方向靠拢,这些领域与刑法关联更密切。”
面试持续了近两个小时。送走五位学生后,梁远清独自坐在办公室里,揉了揉有些发胀的太阳穴。
五个学生,情况各不相同。李昊和张嘉伟的研究方向与刑法交叉明显,转过来指导相对顺畅。王静文的方向虽然偏重知识产权,但涉及刑事责任部分,还在他可指导的范围内。
而赵永明和孙悦,一个研究方向与刑法几乎无关,另一个虽然愿意调整,但专利法与刑法的交叉领域确实有限。
他拿起电话,拨通了钱院长的号码。
“院长,面试结束了。”
“怎么样?有中意的吗?”钱院长的声音带着期待。
“李昊、张嘉伟,还有王静文,这三个学生的研究方向与刑法有交叉,我觉得可以接手指导。”梁远清清晰地汇报,“另外两位,他们的研究方向更偏重知识产权的特殊领域,与刑法关联度太低。我建议院里安排给其他更对口的教授,这样对他们的发展更有利。”
电话那头沉默了片刻,钱院长似乎在权衡。最终,他叹了口气:“好吧,远清,你说得有道理。导师和研究方向匹配确实最重要。那就按你说的,李昊、张嘉伟,王静文这三个,转到你名下。另外两个,我再想办法协调。辛苦你了,远清!”
“院长客气了,分内之事。”
挂断电话,梁远清长舒了一口气。三个新博士,加上原有的三个,未来的工作量的确巨大。但至少,他接下的,是研究方向相近、能够指导的学生。他知道,今晚回家,至少可以对苏和有个“减负”后的交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