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得像是泼洒开的浓墨,万籁俱寂,只有窗外偶尔掠过的车灯。梁远清没有开大灯,只亮着书桌一角那盏昏黄的旧台灯,光线将那根黑色手杖拉得长长的,投在身后满墙的书籍上,显得格外刺眼。
梁远清打开书桌最深处那个带锁的抽屉,动作缓慢而郑重。里面没有多少东西,最下面压着一个简单的木质相框。他小心翼翼地把它拿出来,指尖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相框里是一张已经微微泛黄的合影。照片上的他,年轻、意气风发,嘴角挂着灿烂的笑容,手臂紧紧搂着一个同样年轻的女子。那女子依偎在他身边,眉眼弯弯,笑容清澈而温暖,像山涧的泉水,未经任何世俗的污染。那是他的妻子,冯瑶。他们身后,是连绵的青山和一所简陋的乡村小学的轮廓——那是他们研究生期间,一起去支教的地方。
“啪嗒”一声,打火机幽蓝的火苗窜起,点燃了衔在唇间的香烟。他深深地吸了一口,辛辣的烟雾涌入肺腑,却似乎能暂时麻痹心口那阵撕裂般的钝痛。烟雾缭绕中,他的目光死死锁在照片上那张笑靥如花的脸上,记忆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至。
那年夏天,是他固执地坚持要去那片偏远的山区支教。冯瑶原本有些犹豫,担心条件太苦,但拗不过他的满腔热血和理想主义,最终还是笑着答应了:“好,你去哪儿,我就去哪儿。”
他们在那所只有几间土坯房的小学里,度过了生命中最充实也最快乐的几个月。孩子们纯真的眼神,山里清新的空气,夜晚一起在煤油灯下备课、依偎着数星星的时光……一切都美好得像一场梦。
直到那场罕见的、持续了几天几夜的暴雨。山谷里传来轰隆隆的异响,有经验的村民嘶喊着:“泥石流!快跑!” 混乱中,他们和几个住在学校附近的学生一起往高处撤离。危急关头,一个落在后面的孩子吓呆了,站在原地大哭。冯瑶几乎是想都没想,就挣脱了他的手,转身冲了回去……
后续的记忆是一片混乱和黑暗。他只记得震耳欲聋的轰鸣,铺天盖地的泥浆和石块,以及那堵为了阻挡冲击而向他这边倒塌下来的土墙。沉重的撞击砸在他的腰部,剧痛让他瞬间失去了意识。
等他再醒来,已经躺在县城的医院里。腰部撕裂般的疼痛远不及心口的万分之一——他得知,冯瑶为了推开那个孩子,自己被汹涌而下的泥石流瞬间吞没,连遗体……都未能找到。她永远地留在了那片他们曾满怀理想奔赴的青山之中。
而他的腰伤,也从此成了无法治愈的痼疾,一根刺入骨髓的倒钩,时刻提醒着他那场灾难,提醒着他的“罪过”。
恨意,如同毒藤,从那个瞬间开始,紧紧缠绕了他的心脏。他恨那场暴雨,恨那泥石流,但最恨的,是他自己。是他,固执地要求去支教;是他,没有在那千钧一发的时刻紧紧抓住她的手;是他,活了下来,却让她永远沉睡在了异乡的泥土之下。
“如果不是我……瑶瑶不会死……” 这个念头像魔咒一样,十几年来夜夜啃噬着他的灵魂。在病床上,他就对着空荡荡的墙壁发誓:此生不再娶妻。他不配再拥有幸福,不配再让任何人走进他心里,他要用一生的孤独和病痛来惩罚自己,来祭奠那个因他而逝去的生命。
此后的岁月,他把自己活成了一座孤岛。将所有精力投入学术,用工作和书籍填满所有时间,拒绝一切可能的靠近和温暖。他以为,他会一直这样,在自责和回忆的牢笼里,直到生命尽头。
可是……苏和出现了,出现在他的课堂上。
后来在周教授家楼下,那个慌张扶住他的女孩,抬起头的瞬间,他几乎停止了呼吸。那双眼睛!清澈、明亮,带着些许惊慌和无措,却像极了照片里的冯瑶!那一刹那,时空仿佛错乱,他以为是他日夜思念的人,穿越了生死,回来找他了。
这个认知让他恐慌,更让他感到一种深重的负罪感。他怎么能……怎么能因为一个相似的眼神,就对另一个女孩产生异样的情愫?这简直是对冯瑶的背叛!
然而,情感就像石缝里钻出的草芽,越是压抑,越是顽强。一次次接触,他看到了苏和与冯瑶的不同。她更坚韧,带着生活磨砺过的痕迹,却又同样善良、温暖。她为他按摩时专注的神情,她在火车站不顾一切奔向他的身影,她看到他手杖时瞬间红了的眼眶……一点一滴,像是温暖的溪流,不知不觉间,融化着他冰封了十几年的心湖。
可是,这怎么可以?
他猛地又吸了一口烟,因为吸得太急,剧烈地咳嗽起来,腰间的伤痛也被牵动,让他痛得弯下了腰,额头上渗出更多冷汗。咳嗽平息后,他看着指间明明灭灭的烟头,眼神痛苦而迷茫。
一支烟燃尽,他又迫不及待地点燃了另一支。书桌上的烟灰缸里,烟蒂已经堆成了一个小丘。烟雾弥漫在小小的书房里,让他的面容也变得模糊不清。
他背叛了自己的誓言。他对一个比他小十七岁的女孩,动了心。这份心动,让他感到羞耻,觉得自己龌龊、不堪。他有什么资格?一个背负着罪责、身体残破、内心阴郁的中年人,凭什么去沾染那样年轻美好的生命?
可是,那份渴望又是如此真实。渴望看到她明亮的笑容,渴望听到她关切的声音,渴望那份久违的、能照亮他灰暗生活的温暖。
矛盾、自责、渴望、恐惧……种种情绪像野兽般在他心中撕扯。他一口接一口地抽着烟,仿佛要用这辛辣的烟雾,将那些不该有的念头统统烧毁、驱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