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楼道的声控灯坏了整一个月,善第五次拨通物业电话时,听筒里的电流声混着接线员敷衍的“下周一定修”,像根刺扎进耳朵。他挂了电话,盯着手机屏幕上的时间——晚上十一点十七分,加班后的疲惫裹着老楼特有的霉味扑面而来,楼道里伸手不见五指,只有自己的运动鞋踩在水泥地上,发出“嗒、嗒”的轻响,在空荡的空间里撞来撞去,最后碎成细小的回音,落在积灰的台阶缝里。
这栋楼建在九十年代,没有电梯,善住三楼。他摸着墙壁往上走,指尖能触到墙皮剥落的粗糙纹路,偶尔还会碰到不知是谁丢下的塑料袋,在黑暗里发出“窸窣”的摩擦声,惊得他心脏漏跳半拍。走到二楼半的平台时,他突然停住了脚。
身后传来“咔哒、咔哒”的响动。
不是他的鞋声。那声音更硬,更沉,像是有人穿了双老旧的硬底皮鞋,鞋跟磕在水泥地上,每一下都精准地踩在他脚步声的间隙里,节奏慢得发慌。善的后背瞬间绷紧,冷汗顺着脊椎往下滑——他明明是最后一个进楼道的,楼下的铁门关上时,他还特意看了眼,空荡荡的巷子里连只猫都没有。
他猛地回头,手机还揣在兜里没来得及掏,只能借着楼道尽头应急灯投来的惨绿光斑视物。那绿光微弱得像濒死的萤火,勉强照亮了半米内的范围,墙角的蛛网挂着灰絮,台阶上落着几片干枯的树叶,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风从平台的窗户缝里钻进来,带着深秋的凉意,卷着股腐朽的木头味,吹得后颈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谁啊?”善壮着胆子喊了一声,声音在楼道里打了个转,撞上斑驳的墙壁,又弹回来,碎成几缕更细的声响,像有人在暗处偷偷模仿他的语调。
那“咔哒”声突然停了。
死寂像潮水般涌来,连风的声音都消失了。善咽了口唾沫,试图说服自己是加班太累,出现了幻听——也许是楼下便利店的冰箱压缩机在响,也许是远处马路上的汽车压过石子,只是声音传进来变了调。他松了口气,转身继续往上走,手还贴在墙壁上,指尖的冰凉让他稍微安心了些。
可刚迈出两步,那“咔哒”声又响了。
这次更近了。
像是有人从楼梯拐角绕了过来,弯着腰,贴在他身后,连呼吸的气流都快要扫到他的后颈。那“咔哒”声不再是鞋跟磕地的脆响,而是带着点摩擦的钝响,“咔、咔”,每一下都像是在他耳边敲鼓,震得耳膜发疼。善的头皮瞬间麻了,手忙脚乱地摸向裤兜,指尖在冰凉的金属手机壳上打滑,好几次才把手机掏出来,按亮屏幕。
白光刺破黑暗的瞬间,他飞快地往后照去——地上只有自己的影子被拉得老长,像条黑色的带子缠在台阶上,墙壁上空空如也,连个灰尘团都没有。可那“咔哒”声还在,像粘在衣服上的影子,不管他怎么转身,都紧紧跟在身后,甚至能隐约听到某种坚硬物体摩擦骨骼的细碎声响。
善的心跳开始失控,“咚咚”地撞着胸腔,连呼吸都变得急促。他不敢再回头,攥着手机往前冲,屏幕光在身前晃出一片晃动的光斑,照亮了台阶上的裂缝和污渍。好不容易冲到三楼家门口,他的手还在抖,掏钥匙时,金属钥匙链撞在防盗门上,发出“叮当”的脆响,在寂静的楼道里显得格外刺耳。
钥匙刚碰到锁孔,就被什么东西卡住了。
善皱着眉,把手机凑到锁孔前,白光刚好照亮了里面的东西——半片指甲,青灰色的,边缘还带着点干枯的皮肉,指甲缝里嵌着黑色的污垢,一看就不是活人的指甲。那指甲的质地硬得像塑料,卡在锁芯里,怎么拔都拔不出来。
就在这时,身后的“咔哒”声突然停了。
彻底的安静比任何声音都更让人恐惧。善能清晰地听到自己的心跳声,能听到血液在血管里流动的“嗡嗡”声,甚至能听到远处楼下偶尔传来的汽车鸣笛声,可偏偏听不到那道一直跟着他的“咔哒”声。他的身体僵住了,不敢动,不敢呼吸,只能盯着锁孔里的半片指甲,瞳孔因为恐惧而放大。
他慢慢转过头。
手机屏幕的光晃过平台的窗户,玻璃上突然映出一道模糊的影子。那影子比善高出大半个头,肩膀歪得诡异,像是左边的肩膀比右边低了一大截,整个人呈现出一种不自然的弯曲姿势,正弯腰盯着他的后颈。影子的五官模糊得像被水泡过的水墨画,看不清眼睛,看不清鼻子,只有一张嘴——那嘴咧开的弧度大得不像人类,几乎要从左耳根裂到右耳根,嘴角还往下淌着什么东西,在月光下泛着淡淡的银光。
而那一直跟着他的“咔哒”声,终于有了答案。
玻璃里的影子动了。它的下颌骨以一种违背常理的角度往旁边错位,然后又复位,“咔哒”一声,和之前善听到的声音一模一样。紧接着,又是一声“咔哒”,这次更清晰,像是生锈的齿轮在强行转动——原来那根本不是脚步声,而是这道影子的下颌骨在错位摩擦时发出的声响。
善攥着手机的指节泛白,屏幕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烫,光在颤抖中晃过影子的身体,他突然发现,那道影子没有脚。它的下半身像是被雾气笼罩着,在地面上飘着,没有接触地面,也没有留下任何脚印。善的后背瞬间冒了冷汗,冷汗浸湿了衬衫,贴在皮肤上,凉得刺骨。
他突然想起上周六早上,在楼下碰到王大爷时,老人说的话。
那天王大爷坐在楼下的石凳上晒太阳,看到善,就拉着他闲聊,说二楼住了二十年的独居老人张老头,上个月走了。“走的时候没人知道,”王大爷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点后怕,“还是隔壁邻居闻到味了,报了警,警察来开门才发现的。听说发现的时候,人已经硬了,手指上的指甲掉了好几片,散在地上,关节都变形了,说是得了严重的骨关节炎,疼得厉害。”
当时善没太在意,只随口安慰了王大爷几句。可现在,锁孔里的青灰色指甲,跟着他一路的“咔哒”声,玻璃里那道歪肩的影子,还有张老头的骨关节炎……所有零碎的线索像拼图一样,在他的脑海里拼在了一起。
善的牙齿开始打颤,他试着往后退了一步,后背撞在防盗门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玻璃里的影子也跟着往前飘了一点,那道裂开的嘴似乎咧得更大了,嘴角淌下的东西更多了,落在地上,发出“滴答”的声响。
“您……您是二楼的张爷爷?”善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他试着放软语气,希望能安抚这道影子,“我是三楼的善,我……我没别的意思,就是加班回来晚了,您要是有什么事,您说……”
影子没有回应。它还是保持着弯腰的姿势,盯着善的后颈,下颌骨又开始“咔哒、咔哒”地错位摩擦,像是在表达某种不满。善的手机屏幕突然闪了一下,电量只剩下百分之五,白光变得微弱了些,玻璃里的影子也跟着变得更模糊,却更添了几分诡异。
善突然想起声控灯坏的时间——正是张老头被发现去世的那天。当时他还奇怪,好好的声控灯怎么会突然坏了,物业的人说“可能是线路老化”,可现在想来,也许不是线路老化,而是这道影子不想让灯亮起来。
他赶紧按灭手机屏幕,楼道瞬间陷入漆黑。只有窗外的月光透进来一点,刚好落在防盗门上,照亮了锁孔里的半片指甲。就在这时,锁孔里的指甲突然“嗒”地一声掉了下来,滚到善的脚边,发出轻微的声响。紧接着,身后传来一阵轻微的风声,像是有人轻轻叹了口气,那道一直笼罩着他的恐惧气息,慢慢往楼下飘去,“咔哒”声也跟着越来越远,从三楼到二楼,再到一楼,最后彻底消失了。
善僵在原地,过了好一会儿才敢动。他蹲下身,用手机屏幕的余光找到那片指甲,用纸巾小心翼翼地包起来,塞进裤兜里。然后,他再次拿起钥匙,插进锁孔——这次没有任何阻碍,钥匙顺利地插了进去,转了两圈,防盗门“咔嗒”一声开了。
他猛地推开门冲进去,反手锁上门,还不忘挂上防盗链。然后,他背靠着门板滑坐在地,心脏还在狂跳,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手心和后背全是冷汗。他抬起头,看向门上的猫眼,外面的楼道里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到,可他总觉得,那道影子还在外面,还在盯着他。
善在地上坐了足足半个小时,才慢慢缓过劲来。他站起身,走到客厅,打开所有的灯,暖黄色的灯光照亮了整个房间,驱散了些许恐惧。他走到窗边,拉开窗帘,看向楼下的楼道口——那里空无一人,只有一盏老旧的路灯,发出昏黄的光,照亮了一小片地面。
他摸出裤兜里的纸巾包,打开,看着里面的半片青灰色指甲,心里还是一阵发毛。他不知道这道影子为什么会跟着他,不知道这半片指甲为什么会出现在他的锁孔里,更不知道张老头的影子为什么会留在这栋老楼里。
第二天一早,善没去上班。他拿着那片指甲,直接去了物业办公室。物业的刘经理正在喝茶,看到善,脸上露出不耐烦的表情:“小善啊,又来催修灯?跟你说了,最近忙……”
“不是催修灯。”善打断他的话,把纸巾包放在办公桌上,声音里带着没散的后怕,“刘经理,你看这个。”
刘经理疑惑地打开纸巾包,看到里面的半片青灰色指甲,脸色瞬间变了:“这……这是什么东西?”
“这是昨晚我在我家锁孔里发现的。”善深吸一口气,把昨晚遇到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从那道跟着他的“咔哒”声,到玻璃上的影子,再到张老头的事情,一字一句,没有遗漏。
刘经理的脸色越来越白,手里的茶杯都开始抖了。“你……你说的是真的?”他的声音也变了调,“张老头的事……我们也是后来才知道的,当时警察来了,我们也没敢进去看……”
“我没必要骗你。”善指着纸巾包里的指甲,“这指甲你自己看,绝对不是活人的。还有声控灯,从张老头去世那天就坏了,你们修了一个月都没修好,再这样下去,谁知道还会出什么事?”
刘经理沉默了一会儿,突然站起身,拿起电话:“我现在就叫电工来,今天一定把灯修好!还有,张老头的房子……我们得联系他的家属,赶紧把房子处理了,不能再留着了。”
当天下午,电工就来了。善跟着电工一起去了楼道,看着电工检查线路。电工在二楼半的平台窗户边检查时,突然“咦”了一声,弯腰捡起了一个东西——一枚生了锈的铜钥匙,钥匙上挂着个褪色的平安符,平安符的边缘已经磨破了,上面绣的“平安”二字也只剩下一半。
“这是谁的钥匙?”电工疑惑地问。
善的心脏猛地一跳,他凑过去一看,那枚钥匙和平安符,正是他之前在王大爷那里听说是张老头的——王大爷说过,张老头一辈子没结婚,没儿没女,唯一的念想就是这枚钥匙和平安符,走到哪带到哪。
“这是张爷爷的。”善接过钥匙,手指碰到冰凉的铜钥匙,心里泛起一阵复杂的情绪,“刘经理,麻烦你联系一下社区,看看能不能找到张爷爷的家属,把这钥匙和指甲一起交给他们。”
刘经理点点头,赶紧掏出手机联系社区。电工很快就修好了声控灯,按下开关,暖黄色的灯光瞬间铺满了整个楼道,照亮了之前一直隐藏在黑暗里的灰尘和污渍,也照亮了善心里的恐惧。
当天晚上,善加班回来时,特意在楼下等了一会儿,看着楼道里的声控灯亮着,才敢往上走。他的脚步声响起时,声控灯应声而亮,暖黄色的光跟着他的脚步往上走,照亮了每一级台阶,每一个角落。他走到二楼半的平台时,特意看了眼窗户,玻璃上只有月光和灯光的倒影,没有那道诡异的影子。
他走到三楼家门口,掏出钥匙,顺利地插进锁孔,没有任何阻碍。打开门,他回头看了眼楼道,声控灯还亮着,照亮了空荡的楼道,没有“咔哒”声,没有青灰色的指甲,也没有那道歪肩的影子。
接下来的几天,善每天回来都会留意楼道里的情况,声控灯一直好好的,再也没有坏过。社区也联系上了张老头的远房侄子,把钥匙和指甲交给了他。那侄子来收拾张老头的房子时,善还帮了忙,房子里很整洁,书桌上还放着张老头的老花镜和一本没看完的旧书,墙角的花盆里,还有一株顽强的绿萝,在深秋的季节里,依然保持着绿色。
收拾完房子后,张老头的侄子锁上了门,把钥匙交给了物业,说等过段时间就把房子卖掉。从那以后,二楼的房子就一直空着,再也没有住过人。
善以为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可半个月后的一个晚上,他又遇到了怪事。
那天他加班到十二点,回来时,楼道里的声控灯突然又灭了。他以为是灯又坏了,心里一阵发慌,掏出手机按亮屏幕,准备往楼上走。可刚走到二楼半的平台,他就听到身后传来一阵轻微的“咔哒”声。
善的身体瞬间僵住了,他慢慢转过头,手机屏幕的光晃过窗户,玻璃上又映出了那道熟悉的影子——还是那道歪肩的影子,还是那道咧开的嘴,只是这次,影子的手里多了一样东西——那枚生了锈的铜钥匙,还有那个褪色的平安符。
善的心脏又开始狂跳,可这次,他没有像上次那样恐惧。他看着玻璃里的影子,轻声说:“张爷爷,您是来告别的吗?”
影子没有回应,只是拿着钥匙,对着善晃了晃,然后慢慢直起身,下颌骨不再发出“咔哒”声。它的身影慢慢变得透明,手里的钥匙和平安符也跟着变得透明,最后,彻底消失在玻璃上,只留下月光和灯光的倒影。
善站在原地,愣了很久。他想,张老头大概是放心不下自己的房子和钥匙,现在看到房子有人处理,钥匙也交给了家人,终于可以安心地离开了。
从那以后,善再也没有在楼道里遇到过怪事。声控灯一直好好的,二楼的房子也很快就卖掉了,新搬来的是一对年轻的小夫妻,每天都能听到他们说说笑笑的声音,给这栋老旧的楼道增添了不少生气。
善偶尔还是会想起那个晚上遇到的影子,想起那道“咔哒”声,想起那半片青灰色的指甲。但他不再恐惧,反而觉得,那道影子并不是什么可怕的东西,只是一个孤独的老人,在去世后,还放心不下自己的家和那些陪伴了自己一辈子的东西。
老楼道的声控灯再也没有坏过,暖黄色的灯光每天晚上都会照亮每一个晚归的人。善也渐渐习惯了这样的生活,只是每次经过二楼半的平台时,他都会下意识地往窗户看一眼,仿佛还能看到那道歪肩的影子,在月光下,静静地站着,守护着这栋他住了一辈子的老楼。
善再次落入传送门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