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3年,京城。
一场冬雪,将紫禁城的琉璃瓦染得霜白。
十佬会谈的茶室内,暖气开得有些闷。
新晋的十佬,三一门的陆瑾,端坐在末席。他面前那盏景德镇的薄胎瓷杯里,上好的大红袍已经从滚烫变得温凉,他却一口未动。
主位上,龙虎山的老天师张之维阖着眼,像是在打盹,余光却扫过全场最年轻的这张面孔,心中暗叹一声。
近二十年的光阴,足以将一团烈火,淬炼成一块沉默的玄冰。
“陆佬,”对面的术字门陈金魁皮笑肉不笑地端起茶杯,用杯盖撇着浮沫,“最近‘哪都通’在华南区的人手有些紧张,听说贵派弟子多在山中清修,不知可否……”
话未说完,陆瑾抬起了眼。
那双曾经总是燃烧着不驯火焰的眸子,此刻深得像一口千年古井,映不出任何人的影子。
他没有说话,只是将那只冰冷的茶杯端起,食指与中指并拢,轻轻在紫檀木的桌面上磕了一下。
“咚。”
声音不大,却像一记重锤,精准地砸在陈金魁的心口上。他后半句“调派一些弟子协助”的话,就这么硬生生噎死在了喉咙里。
整个茶室,刹那间落针可闻。
一直闭目养神的天下会风正豪,眼皮微不可察地动了动。角落里,与陆瑾素来交好的吕家家主吕慈,端着茶杯的手指顿了一下,眼中闪过一抹冷意。王蔼则像个没事人一样,笑呵呵地看着这一幕,浑浊的老眼里满是算计。
“咳,”还是老天师张之维出来打了个圆场,他睁开眼,慢悠悠地说道:“金魁啊,三一门的情况,你又不是不知道。陆瑾一个人撑着偌大个门派,不容易。”
陈金魁干笑两声,借着喝茶的动作掩饰尴尬。但他心里清楚,今天这番试探,并非他一人之意。
就在半个月前,东瀛异人界派出了以“阴阳寮”安倍家和“柳生新阴流”为首的代表团,前来华夏“交流”。名为交流,实则步步紧逼。他们绝口不提当年被胜力仙人张豪血洗的旧怨,却旁敲侧击,提出要“重新评定”甲申之乱中部分资源的归属,甚至隐晦地表示,希望华夏异人界能协助找寻当年“失踪”的东瀛异人。
所有人都知道,那所谓的“失踪”,是被张豪一人一拳,打成了飞灰。
这哪里是交流,分明是欺负三一门如今顶梁柱不在,前来翻旧账,试探华夏异人界的底线!
众人心知肚明,三一门那块用血与火浇筑的招牌,是师尊左若童以身证道,被天道放逐换来的!是大师兄张豪至今生死不知,换来的!
他陆瑾,就是三一门钉在这里的一尊神像。他一个人,扛着整个门派的荣辱,在这盘错综复杂的棋局上,为风雨飘摇的三一门,死死守着一席之地。
他守住了师尊的基业。
也就在这一年,这场雪,似乎比往年更冷些。
三一门后山。
澄真、水云、长青……这些曾经被誉为天之骄子的核心弟子,在经历了昆仑之巅的绝望后,不约而同地选择了最枯燥的闭关。他们要变强。不为名利,只为有朝一日,能有足够的力量,去探寻师尊消失的真相,去唤醒那个用生命护住了师门尊严的,沉睡的师兄。
三一门,用一种近乎悲壮的方式,在坚守,在等待。
突然。
那座被师尊左若童亲手布下“乾坤禁制”的石洞,那块十七年来纹丝不动的千斤巨石,毫无征兆地,从中裂开了一道缝隙!
一股沛然、圆融,却又带着几分岁月沧桑的炁,从中缓缓溢出。那股炁息所过之处,洞口的积雪并未融化,而是瞬间化作了细腻如粉的玉屑,随风飘散!
正在静室为张豪输送真炁的澄真,猛地睁开了双眼!
他脸上先是闪过一抹难以置信,随即化为狂喜!
他甚至顾不上一口真炁走岔,反震之力让他喉头一甜,一口血沫喷出,在酷寒中瞬间凝成红色的冰珠,摔落在地。但他毫不在意!
澄真踉跄着,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出静室,不顾一切地冲向那座石洞!
“轰隆——”
巨石被一股无形的力量从内部缓缓推开。
一个头发花白,面容却依旧停留在中年,一双眼睛锐利如鹰隼的道人,从中走了出来。
“旷雅先生”!
左若童的师弟,似冲!
他成功了!
《逆生三重》,第三境,炼神还虚!大成!
“师叔!”
澄真赶到洞口,看着眼前这个气息渊深如海,仿佛与整片天地都融为一体的师叔,十七年来压抑在心底的所有委屈、不甘、悲痛,在这一刻彻底决堤!
他的眼眶瞬间通红!
“师叔!”
似冲看着自己这个早已两鬓斑白的师侄,只是笑了笑。
那笑容里,带着一丝看透世事的淡然。
他伸出手,重重地拍了拍澄真的肩膀,目光却越过他,望向了后山静室的方向。
“师兄的路,没有错。”
他轻声说,语气中,带着一丝终于得证大道后的欣慰与释然。
澄真的身体却猛地僵了一下。
他眼中刚刚燃起的喜悦之火,迅速褪去,化为一片死灰般的黯然。
他低下头,甚至不敢去看师叔的眼睛,声音沙哑得如同被砂纸磨过。
“师叔……大师兄他……”
“还能醒来吗?”
似冲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
这位刚刚破关而出,本该心境圆融的大高手,一言不发!
那双锐利的眼中,爆发出骇人的精光!周遭的空气,都因他散逸的气息而扭曲!
他大步流星,衣袂在风雪中猎猎作响,直冲后山静室!
“砰!”
静室的门,被他一把推开!
一股浓郁到刺鼻的药味,混杂着一丝微弱的血腥气,扑面而来。
床上。
那个青年依旧保持着昔日的模样,岁月仿佛在他身上停滞了。但那张惨白如纸的脸,和眉宇间无论如何也化不开的死气,却在无声地诉说着他这些年,过得并不安详。
似冲一步步走过去,伸出两根手指,搭在他的脉门上。
一息。
两息。
三息之后,他的眉头拧成了一个死结!
“以先天炁强行续脉,以丹药之力镇压心魔……”
他的声音很低,却带着压抑不住的怒火与后怕,“胡闹!”
似冲猛地收回手,眼神冰冷!
“你们这是在饮鸩止渴!”
“此法看似续命,实则是在用丹药和外来真炁,喂养他体内的三尸心魔!再过几年,不等他生机断绝,神魂便会被你们‘养’出来的魔头,啃食得一干二净!”
澄真苦涩地垂下头,身体微微颤抖。
“弟子无能……”
“……罢了。”似冲看着他那满头的白发,和眼中的血丝,终究没有再苛责下去,叹了口气,“这已是你们能做到的极限了。”
他沉默了很久很久。
然后,他转过身,在床边的蒲团上盘膝坐下。
“从今日起,我来守着他。”
似冲看着张豪那张与自己师兄有七分神似的脸,眼中闪过一抹无人能懂的复杂光芒。那是怀念,是悲伤,也是……一丝隐藏得极深的希望。
“你们……”
“去做该做的事。”
澄真身体一震!
他瞬间明白了师叔的意思。
三一门,不能再这样沉寂下去了!
陆瑾师弟在外面苦苦支撑,他们这些做师兄的,也该出关,为门派,为师尊,为大师兄,做些什么了!
他对着似冲,深深地,深深地行了一礼。
然后转身,决然离去!
静室的门,缓缓关上。
隔绝了外面的风雪,也隔绝了所有的喧嚣。
室内,只剩下似冲,和那个依旧沉睡的张豪。
似冲伸出手,一缕比澄真精纯百倍、已然带着几分“还虚”意味的逆生之炁,缓缓渡入张豪体内。
他没有像澄真那样去粗暴地镇压。
而是小心翼翼地,如同一个最高明的绣娘在穿针引线,开始梳理那两股在他体内纠缠了十七年的狂暴能量。
“小子。”
似冲的声音很轻,像是在自言自语。
“师兄,用他的命,给你争来了一条活路。”
他的手指,轻轻拂过张豪那紧锁的眉头。
“你可别……”
“让他白白失望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