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当山,金顶。
时隔一年,张豪又站在了这七十二峰朝大顶的台阶下。
这一次,他没带杀意,没放狂言,甚至连那股子要把天捅个窟窿的霸道气场都收敛得干干净净。他就穿了一件洗得发白的藏青色长衫,袖口卷到手肘,露着两条精壮的小臂,看起来不像个横压当世的异人,倒像个上山进香的寻常武夫。
但守山的弟子还是慌了。
那个年轻道士认得这张脸。一年前,就在这儿,这位爷一指头把那口明朝传下来的千斤铜钟点成了粉,那天风一吹,铜粉迷了半个演武场的眼,到现在弟子们扫地时还能从砖缝里抠出点铜渣子。
“张……张门长。”小道士手里的扫帚都在抖,想拦不敢拦,想跑又腿软,“掌门师爷在闭关……”
张豪停住脚,看了他一眼。
这一眼没带煞气,反倒平静得像潭死水。
“我不找玄静。”张豪开口,声音不大,却震得小道士耳膜嗡嗡响,“带我去见周蒙那老头子。我知道他还活着。”
小道士脸都白了,玄静真人是现任掌门,周蒙师祖那是早已退隐多年的活神仙,平日里连掌门都不敢轻易打扰。
“这……”
张豪没难为他,抬脚往上走。
他没用身法,就是一步一步踩在青石板上。但他每走一步,前面挡路的人就不由自主地往两边滑开。不是被推开,也不是被吓开,而是一种怪异的“顺势”。
就像水流遇到了石头,不得不分流。
那个小道士眼睁睁看着张豪从身边走过,自己明明想伸手去拦,身体却鬼使神差地向后转了半圈,不仅让开了路,还顺手做了个“请”的姿势。
等回过神来,小道士一身冷汗。
这就是太极听劲?不对,这是把太极的“圆”练进了骨头缝里,却又填上了水泥,硬生生把“柔”变成了“刚”的规矩。
……
后山,紫霄岩。
这里不通游客,只有几间茅草搭的静室,连个像样的神像都没有。
一个干瘦得像截枯树枝的老道士正盘腿坐在崖边,手里捧着个缺了口的紫砂壶,对着云海发呆。
张豪走过去,也不客气,一屁股坐在老道士对面的石头上。
“来了?”老道士没回头,甚至没睁眼,像是早就在等这把椅子。
“来了。”张豪从怀里摸出一包茶叶,那是在青城山顺手摘的野茶,还没炒过,带着股生涩的草腥味,随手扔在两人中间的石桌上,“龙虎山的雷太燥,唐门的毒太苦,我想来想去,还是得找你这儿的水,润一润。”
这老道士正是周蒙,武当山真正压箱底的老怪物,也就是后来王也那个看起来只会睡觉的太师爷。
周蒙睁开眼,那双眼睛浑浊得像熬坏了的浆糊,却在看向张豪的瞬间,闪过一丝亮光。
“一年前你来抢东西,那是土匪进村。”周蒙慢悠悠地拿起那包野茶,也不嫌弃,直接抓了一把扔进壶里,“这次来,把刀收了,把爪子藏了,怎么,改行当圣人了?”
“圣人?”张豪嗤笑一声,那是从骨子里透出来的桀骜,“圣人要绝圣弃智,要道法自然。我不行。”
他伸出一根手指,在石桌上画了个圈。
“左若童让我顺势,老天师让我通神,唐炳文让我破立。这一年,我把自己当个垃圾桶,什么都往里装。雷法炼骨,蛊毒淬血,现在我这副身子骨,硬是硬了,可总觉得差点意思。”
张豪盯着周蒙,眼神灼灼,“我体内那股‘不空’的意念,满了。满得快溢出来了。但我总觉得,这满,是个死满。就像个灌了铅的铁球,砸人疼,可要是遇上真正的海,就沉底了。”
周蒙乐了,八字胡一抖一抖的。
“你小子,是吃撑了。”
老道士拎起水壶,也不见怎么动作,一股热气就从壶嘴里冒了出来。他给张豪倒了一杯,茶水浑浊,带着草叶子。
“老子当年教徒弟,第一课讲《道德经》。三十辐共一毂,当其无,有车之用。埏埴以为器,当其无,有器之用。”周蒙指了指那个茶杯,“杯子能装水,是因为中间是空的。你要练‘不空’,却不懂‘空’,那不就是块实心砖头吗?砖头能砸死人,但砖头装不了水,也生不了万物。”
张豪没喝茶,只是盯着那个杯子。
“空?”
他嘴角勾起一抹冷笑,带着几分血腥气。
“林黑儿死的时候,神魂皆散,那也是空。龚启之想要成神,把人命当草芥,他也讲四大皆空。你们道家修的是无,佛家修的是空,但我这人俗,我就信一个字——有。”
张豪猛地抬手,不是去拿杯子,而是一把按在了那个杯口上!
没有用力,也没有发炁。
但那个杯子,就在他的掌心下,发出了一声不堪重负的哀鸣。
“你说杯子有用是因为它空。”张豪盯着周蒙,一字一顿,“但我说,杯子有用,是因为有这一层泥胎把它‘围’住了!要是没有这层泥胎,这空就是散的,就是无用的虚空!”
“我要的不是去适应这个空。”
张豪的手掌缓缓下压,那坚硬的紫砂杯没有碎,而是在一种诡异的力场下,开始扭曲、变形。
“我是要成为这层‘壁’。”
“因为我在,这里才有了界限。因为我不空,这里面的空,才归我管!”
轰!
一股无形的气浪以石桌为中心,骤然炸开!
这气浪没有杀伤力,却带着一股绝对的“排他性”。四周的云海原本随风流动,此刻却像是撞上了一堵看不见的墙,硬生生在崖边停滞了。
周蒙手里的水壶微微一颤,壶嘴里流出的水珠竟然停在了半空。
不是时间静止,是被“锁”住了。
这里的空间,这里的规则,被张豪刚才那一瞬间爆发出的意志,强行接管了。
“好家伙……”周蒙眼里的浑浊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看见怪物的震惊,“你这是要把‘太极’给练反了啊。”
太极讲究阴阳调和,讲究借力打力,讲究在这个圆里,顺着对方的劲走。
可张豪这路子,是把自己当成了那个“圆心”。
既然我是圆心,那不管你阴阳怎么转,都得围着我转。我不动,这圆就不能散。我一动,这天地就得跟着我转。
“借武当的风,磨一磨我的骨头。”
张豪说完这句话,就闭上了眼。
他依然坐在那块石头上,呼吸全无,甚至连心跳都变得极其缓慢。但他身上的气息,却在发生着翻天覆地的变化。
他在“吃”武当的道。
这一年来,他在龙虎山受雷击,在唐门泡毒池,那都是在强化肉身,是在增加“量”。而现在,在武当的云海边,他要把这些杂乱无章的力量,揉碎了,捏烂了,然后用他那“唯我独尊”的霸道意志,重新铸造出一个核心。
周蒙没再说话,也没赶人。
他只是默默地喝着那杯没滋没味的野茶,看着眼前这个年轻人。
一天。
两天。
三天。
张豪就像一尊石像,身上落满了露水和枯叶。
周围的武当弟子们都感觉到了不对劲。紫霄岩附近的磁场乱了,指南针在那儿转得像风车,飞鸟飞过那片空域时会突然失去平衡栽下来,甚至连山里的风吹到那儿,都会自动绕个弯。
那里仿佛成了世界的一个“漏洞”,又像是一个绝对坚固的“实点”。
任何“虚”的东西,无论是风、云,还是空间本身,撞到张豪身上,都会被那股“不空”的意志强制实体化,然后被弹开。
第七日清晨。
第一缕阳光刺破云层,照在张豪的脸上。
他睁开了眼。
那一瞬间,周蒙手里的空茶壶“咔嚓”一声,裂开了一道细纹。
张豪眼中的黑白二色不再分明,而是混沌一片,深不见底,仿佛一口能吞噬万物的黑洞,却又泛着金属般的冷硬光泽。
他站起身,抖了抖身上的落叶。
那些落叶没有飘落,而是在离开他身体半寸的地方,直接化作了粉末,消散在空气中。
“懂了?”周蒙放下裂开的茶壶,问了一句。
“懂了。”张豪扭了扭脖子,骨节发出一阵爆豆般的脆响,“所谓的太极,不过就是个‘框’。你们道家往框里装天地,我往框里装我自己。”
他伸出手,掌心向上。
没有任何炁的流动,但他掌心上方的空间,突然塌陷了一块。
那是纯粹的肉身力量与意志结合,达到了某种极致后,对空间产生的“质量”压迫。
“以前我打人,是靠拳头硬,靠速度快。那是用石头砸水,水花溅得再高,水还是水。”
张豪五指猛地一握。
掌心那块塌陷的空间瞬间被捏碎,发出一声沉闷的爆鸣。
“现在,我是把这块水,冻成了冰,然后连冰带水,一块儿砸烂。”
这就是他的“不空”。
不是简单的填满,而是“质”的升华。只要他在,这片区域的规则就得听他的。如果规则说这里是空的,他就用拳头告诉规则,这里是实的。如果规则说这里能瞬移(空间折叠),他就用霸气把这折叠给捋平了,让你无处可逃。
专克一切花里胡哨。
“你这哪是修道,这是修魔。”周蒙摇了摇头,叹了口气,“不过,这世道乱了,神仙救不了世,也许正如你所说,得靠个魔王来立规矩。”
张豪整理了一下衣襟,对着周蒙行了一个不算标准的抱拳礼。
“茶不错,虽然苦了点,但回味够劲。”
他说完,转身就走。
没有什么豪言壮语,也没有什么依依惜别。
但他转身的那一刻,身后那翻涌了千百年的武当云海,竟像是被人从中间劈开了一样,露出一道笔直的、通透的大道,久久不能愈合。
那不是风吹的。
那是他身上的“势”,硬生生在天地间挤出来的路。
“要去哪?”周蒙在他身后问了一句。
张豪头也没回,脚步不停。
“昆仑。”
两个字,掷地有声。
周蒙看着那个背影消失在山道尽头,良久,才拿起那个已经彻底碎成几瓣的紫砂壶,苦笑了一声。
“三十辐共一毂……这哪里是车轮子,这分明是个要把路都碾碎的压路机啊。”
……
山下。
一辆黑色的红旗轿车早已停在路边。
陆瑾靠在车门上,手里夹着根烟,脚下已经是一地的烟头。他穿着那身标志性的西装,头发打理得一丝不苟,但眼底的青黑和微微颤抖的手指出卖了他的焦虑。
看到张豪走下来,陆瑾手里的烟头烫到了手指都没发觉,直接扔掉迎了上去。
“大师兄!”
陆瑾的声音有些哑。这一周,他没敢上山,就在这儿守着。他不知道大师兄这次能不能过这道坎,但他知道,只要大师兄下山,这天,就要变了。
张豪停下脚步,看着眼前这个已经褪去了少年青涩、多了几分枭雄气度的师弟。
“大师兄,咱们这次……真的是要去干那个‘神’?”陆瑾坐在副驾驶,回过头,喉结滚动了一下,“我查了这一年,龚启之在昆仑搞的动静太大了,据说连国外的异人势力都在往那边凑,咱们这点人……”
“怕了?”张豪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
“怕个鸟!”陆瑾咬了咬牙,眼中闪过一丝狠厉,“林黑儿那笔账还没算清,别说是神,就是玉皇大帝,我也得扯下他几根胡子!”
张豪嘴角微微上扬。
他缓缓睁开眼,车窗外的景色正在飞速倒退。
“陆瑾,你知道为什么我在武当坐了七天吗?”
陆瑾摇头。
“因为我要想明白一件事。”张豪看着自己的手掌,那上面仿佛还残留着捏碎空间时的触感,“在这个世界上,到底什么是真,什么是假。”
“龚启之想造神,是因为他觉得人太弱,觉得这世间的规则太烂。他想跳出去,变成那个制定规则的‘空’。”
“但他忘了,没有地基的楼,盖得再高也是危房。”
张豪的手猛地握紧,一股令人窒息的恐怖压迫感瞬间充斥了整个车厢,连防弹玻璃都发出了细微的呻吟声。
“我不需要成神。”
“我只需要站在那儿,告诉那个所谓的‘神’。”
“这片大地,姓张。”
汽车引擎发出一声咆哮,像一头出笼的猛兽,载着这位刚刚悟透了霸王之道的男人,向着那遥远而神秘的昆仑之巅,绝尘而去。
风起,云涌。
真正的清算,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