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津卫的码头,烂泥与鱼腥、煤灰以及劣质鸦片烧灼后的甜腻气味混在一处,在湿冷的海风里发酵,钻进每一个过路人的肺里。
林黑儿斜倚在巷口一堵砖墙后,墙皮剥落,露出里面青灰色的砖体,冰冷的触感透过那身半旧的竹青色旗袍,一点点蚕食着她肌肤的温度。她的指尖下意识地摩挲着袖中那只小巧的墨莲香炉,香炉入手冰凉,一如她此刻的心境。
龚启之。
那个名字,曾是她生命里的惊鸿一瞥,是她以为能逃离白莲教那座腐朽泥潭的唯一稻草。他告诉她,黄莲教以香火愿力许诺的“普度”,不过是以欲望为丝线编织的虚假极乐,是更深一层的枷锁。他要带她去看真正的“自在”,去昆仑之巅,俯瞰真正的“逍遥”。
可当她随他登上那座终年积雪、以整块玉石雕成的宫殿,看到的,却是另一个更大、也更精致的笼子。
龚启之的“自在”,是天人俯瞰蝼蚁的漠然。他的“逍遥”,是棋手拨弄棋子的随心所欲。《庄子·逍遥游》有云:“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他得了“无己”的皮,却未得“齐物”的骨,众生在他眼中,仍有可用与无用之分。
而她林黑儿,恰好是那颗“可用”的棋子。
那不是她想要的。她想要的,是快意恩仇,是对那些曾经视她为玩物、将她踩在脚下的洋人,最彻底、最血腥的报复。
所以,她走了。带着这只曾属于龚启之,却被她据为己有的墨莲香炉,回到了这片让她感到熟悉,也让她感到无尽恶心的人间炼狱。
巷子口,传来一阵嚣张的、混杂着法语的笑骂声。两个身穿法军制服的士兵,正拖着一个身形瘦弱的中国男人,朝着更深的黑暗里走去。那男人的嘴被一块油腻的破布堵着,只能发出“呜呜”的悲鸣,脚上的布鞋早就掉了一只,赤着的脚在满是碎石与污水的地上,拖出两道深红的血痕。
林黑儿的眼眸,在那一瞬间,彻底冷了下来。
她认得那两个士兵身上驳杂却带着一股特殊金属腥气的炁。那是【铅汞道】的门徒。这群来自法国的异人,以《抱朴子》外篇为根基,走的却是歪门邪道。他们不炼金丹,而炼“人丹”,以活人为“炉鼎”,以从华夏掠夺的青铜古器为“药引”,炼制那种能将血肉之躯化为铅铁傀儡的邪丹。
林黑儿的指尖,在墨莲香炉冰冷的莲瓣纹路上,轻轻划过。
她站直了身体,那身洗得有些发白的旗袍,在巷口昏黄的煤气灯光下,勾勒出一道孤独而决绝的曲线。
她没有立刻跟上去。猫捉老鼠的游戏,需要一点耐心,也需要一点仪式感。
她走到巷口的另一端,那里有一家挂着“四海酒家”招牌的廉价酒馆,二十四小时都亮着灯。酒馆里,几个喝得醉醺醺的码头工人和车夫正在高声划拳,桌上散落着花生壳和空酒瓶。
林黑儿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无视了那些投来的混杂着惊艳与欲望的目光,径直走到一个无人的角落坐下。
她从袖中取出墨莲香炉,轻轻放在油腻的木桌上。然后,她从旗袍的盘扣夹层里,摸出了一根细长的、呈深紫色的线香。这香,名为“七情劫”。
她点燃一根火柴,昏黄的火光映着她那张清冷绝美的脸。她将火柴凑近线香,深紫色的香头被点燃,却没有明火,只冒起一缕极细的、宛如实质的青烟。她将线香插入香炉的孔洞中。
那缕青烟并未随风消散,而是如同一条有生命的灵蛇,贴着地面,悄无声息地钻入了墙壁的缝隙,循着那两个士兵留下的气息,融入了这片被夜色与罪恶笼罩的租界。
……
巷子深处,一间废弃的鱼获仓库里,腥臭味浓得化不开。
“嗤啦——”
一块烧得通红的烙铁,被一个金发碧眼、鹰钩鼻的法国男人,狠狠地按在了那个被绑在木桩上的中国男人胸口。皮肉烧焦的恶臭混着血腥味,瞬间弥漫开来。
男人发出一声被堵在喉咙里的凄厉惨叫,身体剧烈地抽搐着。
“说!你们‘四海商会’,把那批从关外运来的‘龙骨’,藏在了哪里?”法国男人叫皮埃尔,是【铅汞道】在天津的小头目,他用生硬的中文恶狠狠地问道。
他身旁,另一个身材矮壮的同伴,正一脸狞笑地用一把小刀在那男人的脸上比划。“不说?不说我就把你这张还算俊俏的脸,也变成我们的‘艺术品’。你知道的,我们的‘铅人’,还需要一张完美的脸皮做装饰。”
就在这时,一股若有若无的、清冷的莲花香气,不知从何处飘了进来。
皮埃尔的动作顿了一下。他下意识地吸了吸鼻子。“什么味道?”他转头,看向自己的同伴,眼中闪过一丝困惑。
“你有没有闻到……”
他的话,戛然而止。他的瞳孔,在那一瞬间猛地缩成了针尖!
他看到,他那矮壮的同伴,那张原本还挂着狞笑的脸,此刻竟在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扭曲、变形!他的皮肤变得惨白、浮肿,像是泡在水里三天的尸体。他的眼球从眼眶里凸了出来,布满了血丝。他的嘴巴无声地裂开,一直咧到耳根,露出了里面层层叠叠、如同鲨鱼般的惨白利齿!
那不再是人的脸。那是皮埃尔小时候,在乡下祖母的睡前故事里,听过的会躲在沼泽里,模仿人声,拖走迷路孩童的“卢卡卢”——法国传说中的狼人!
“啊——!!!”一声充满了极致恐惧的尖叫,从皮埃尔的喉咙里爆发出来!
他想都没想,转身就朝着仓库的门口亡命般地冲去!这里有鬼!有东方的巫术!
然而,他刚冲到门口,一道纤细的身影不知何时已经悄无声息地站在了那里,堵住了他唯一的生路。
是林黑儿。
她就那么静静地站着,手中托着那只还在冒着袅袅青烟的墨莲香炉。月光从她身后照进来,将她的身影在地上拉得很长,像是一道隔开生死的门。
“想去哪?”她的声音很轻,很柔,像是情人的呢喃。
听在皮埃尔的耳中,却比那幻觉中狼人的嘶吼还要恐怖百倍!
他骇然地停下脚步,身体筛糠般地抖动着。他回头看了一眼,那个在幻觉中早已吓得口吐白沫、昏死过去的同伴,又看了看眼前这个美得不似凡人的东方女人。
他的脑海中,只剩下两个字——巫术!
“你……你到底……是谁?”皮埃尔的声音带着哭腔,双腿一软,瘫倒在地。
林黑儿没有回答。她只是缓缓地向他走来,高跟鞋踩在水泥地上,发出“嗒、嗒、嗒”的轻响,每一步,都像踩在他的心脏上。
就在她即将走到皮埃尔面前,准备结束这场无聊的游戏时。
她的脚步,忽然一顿。
她猛地抬起头,越过皮埃尔的头顶,看向租界之外的某个方向。
那双冰冷死寂的眼眸,在这一刻,第一次泛起了剧烈的波澜!
她感觉到了一股无比熟悉的、霸道绝伦的气息。
那气息,如同一柄在熔岩中淬炼了千年的战斧,正以一种无可阻挡的姿态,撕开这片被罪恶与黑暗笼罩的夜幕!
其锋芒,直指津门!
是张豪!
他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