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股寒意如千年玄冰,顺着郑知白的脊椎骨一路炸开,瞬间冻结了他四肢百骸的每一缕炁。
他甚至来不及辩解一个字,便感觉到至少三道恐怖绝伦的炁机,如同三柄已经出鞘、饮血无数的神兵,从不同方向死死锁定了他的神魂。
他的身体在一瞬间僵直如铁。
那不是凡俗层面的威压。
那是来自“天人”的漠视,来自“天师”的煌威,以及来自“霸王”的纯粹杀意。任何一道,都足以在弹指间将他从肉体到灵魂,彻底碾成虚无!
左若童的炁机浩瀚如星海,看似平静,却已然与这方天地相合,一念之间,风云变色,山河易主。那是“天人感应”之境,整个逆生山都在为他的怒火而低鸣。
张静清的金光咒凝练如实质,化作一柄无形的天道之剑,锋锐的剑尖已经贴着他的咽喉皮肤,那股庚金之气让他连吞咽口水的动作都做不出来。
而张豪的罡气最为直接,也最为恐怖。那暗金色的气焰在他身后翻涌,隐约化作一尊头戴平天冠、身披百战袍的魔神虚影,那股纯粹的、不讲任何道理的毁灭意志,让郑知白的每一寸筋骨都在发出不堪重负的哀鸣。
“扑通——”
郑知白膝盖一软,再也支撑不住,整个人瘫跪在地。
他脸色惨白如金纸,豆大的冷汗从额角滚滚而下,瞬间浸湿了衣领。
“师父……师父救我……”他用尽全身力气,从喉咙里挤出这句哀嚎,颤抖着望向门外那道枯瘦的身影。
药门谷主罗虚脸色铁青,却不得不上前一步。
他对着室内三位气息已然连成一片的顶尖高手,双手抱拳,深深一揖。
“诸位,且慢动手。”罗虚的声音沙哑,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坚定,“劣徒虽心生邪念,罪不容诛,却尚未铸成大错。还望三位,能看在药门千年传承的薄面上,给我师徒二人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
话音未落。
“呸!”
一声淬着浓痰的唾骂,不是来自暴躁的澄真,而是来自平日里最是温文尔雅、手不释卷的长青。他猛地啐了一口,那双总是带着书卷气的眼睛此刻布满了血丝,怒火几乎要喷薄而出。
“将功补过?谁知道你们这群玩弄草药毒虫的家伙,安的是什么心!”他指着罗虚的鼻子,声音因极度的愤怒而剧烈颤抖,“我三一门的师弟,在你们眼里,是不是就只是炼制‘药人’、培养‘蛊灵’的绝佳材料?!你们药门悬壶济世的面皮底下,究竟藏着多黑的心!”
澄真也上前一步,周身气劲勃发,脸色铁青如铁。
“长青说得对!”他目光如刀,死死剜着地上瘫软如泥的郑知白,“你刚才那套‘以命换命’的狗屁说辞,是不是早就盘算好了?!故意夸大风险,逼我大师兄耗损自身本源为蛊虫供养,好让它们彻底成型,最后你好坐收渔翁之利?!”
澄真的质问,如一记重锤,狠狠砸在众人心头。张之维和张怀义对视一眼,脸色也变得极为难看。他们这才回过味来,郑知白从头到尾,都在引导他们走向一个唯一的、必须由张豪付出巨大代价的方案。
郑知白的身体抖得如同风中落叶。
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却连一个辩解的字都说不出来。
因为,澄真说的,句句属实。
张豪站在静室的阴影里,周身翻涌的暗金色罡气反而渐渐平息,收敛于体表,化作一层流淌着熔岩般光泽的角质层。
他眼中的杀机,却因这极致的内敛,而变得愈发纯粹,愈发恐怖。
他动了,一步一步,朝郑知白走去。
他的脚步很轻,落地无声,但每一步落下,地面的青石板都会无声无息地裂开一道蛛网般的细密裂痕。
“给我一个,不杀你的理由。”
他的声音同样很轻,像是情人间的呢喃,却让在场所有人,包括两位天人境的高手,都感到了一股发自灵魂深处的寒意。
罗虚脸色剧变。
他刚要开口阻拦,却被一只略显虚幻的手轻轻按住了肩膀。
左若童不知何时,已然飘至张豪身前。
他没有回头,只是静静地看着自己这个杀气已然凝为实质的弟子,那双清澈的眼眸里,闪过一丝无奈,一丝心疼,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纵容。
“豪儿,退下。”
张豪的拳头握得骨节发白,甚至发出了令人牙酸的“咯咯”声。
“师尊……”
“我说,退下。”左若童的声音依旧平静,却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威严。“为师在此。”
张豪胸膛剧烈起伏,最终,还是深吸一口气,那满身的杀气如同退潮般收敛,退后了两步。
但他那双燃烧着金红色火焰的眸子,依旧死死锁定着郑知白,仿佛随时会再次暴起的凶兽。
左若童这才转身,看向罗虚。
那双本该仙风道骨、悲天悯人的眸子里,此刻只剩下冰封万里的冷意。
“罗虚。”他缓缓开口,“甲子之前,你我昆仑论道。我曾言,你药门之道,失之于‘贪’,耽于‘取’,非长生久视之途。二十年不见,你们,还在做那个用他人性命来铺就自己通天路的不切实际的梦?”
罗虚的身体猛地一震。
他抬起头,看着眼前这个气息圆融如一的老友,浑浊的眼中浮现出一抹深深的追忆与苦涩。
“曾经……或许有。”他的声音变得沙哑,“但今日,不会了。”
他顿了顿,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
深吸一口气。
“左道兄,你三一门的《逆生三重》,以己身为鼎,逆转生死,可谓霸道。但我药门的《神农经》,亦有夺天地造化之功。”罗虚的眼神陡然变得锐利而坚定,“你且放心。我罗虚,以药门千年底蕴与我自身之道途立誓,你这两位徒儿,绝不会有事!”
这话一出,在场所有人都是一愣。
《神农经》?
那不是早已在汉末战乱中失传的上古医道圣典吗?
张之维瞳孔骤然一缩。他师父张静清曾在夜话中偶然提过,药门的真正传承,并非世人所知的岐黄之术,而是一部名为《神农经》的奇功,据说修炼到高深处,能身化草木,点石成药,有近乎神明的伟力。
但那,终究只是传说。
张静清也一脸惊异地看向罗虚,沉声问道:“罗谷主,你当真……练成了《神农经》?”
罗虚没有回答。
他只是缓缓抬手,解开了自己那身洗得发白的青布长衫。
下一刻。
静室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
只见罗虚那枯槁瘦削的胸膛之上,密密麻麻地布满了无数诡异的青色纹路。那些纹路并非刺青,而是如同活着的、纤细的藤蔓,深深地扎根在他的皮肤之下,甚至能看到它们在随着他的呼吸而微微起伏。
而在他的心口位置,更有一枚拳头大小的青莲图案。那莲花并非平面,而是立体的,由无数更细小的灵植脉络交织而成,栩栩如生,仿佛下一秒就要迎风绽放,散发出沁人心脾的清香。
“这……这是……”张静清这位见惯了大风大浪的天师,此刻也瞪大了眼睛,声音里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颤抖。
“《神农经》第三重,百草化身。”罗虚平静地扣上衣襟,仿佛只是展示了一处无伤大雅的旧伤疤,“老朽愚钝,用了整整一个甲子,才堪堪摸到这一重的门槛。”
他重新看向左若童,眼中带着棋逢对手的昂扬战意。
“左道兄的逆生,是‘逆’,是以己身之‘精气神’,逆转天地生死的法则。”
“而我药门的《神农经》,是‘顺’,是顺应百草之灵机,以万物之生机,重塑生命之本源。”
“你这两位徒儿体内的蛊灵,虽已诞生‘灵智’,但究其根本,不过是‘炁’与‘生机’的畸形聚合体。其‘灵’,根基不稳;其‘体’,更是无根之木。”
“我,可以用《神农经》,强行剥离它们窃取而来的生机本源,将其打回原形,再化作最精纯的生命能量,重新灌注入你徒儿的身体。”
“如此一来,蛊虫失去生机,自然化为死物。而你的徒儿,非但无碍,反倒能因祸得福,吸收这‘道胎’本源,根基大进,未来不可限量。”
说到这里,罗虚深深地看了左若童一眼,神情变得无比凝重。
“但这个过程,名为‘嫁接’,实为‘夺舍’。我需要你,张天师,以及你那位体魄强横无比的弟子,三位顶尖高手,以自身之道,为他们镇压神魂,锁住生机。”
“因为剥离的过程,会让他们承受比千刀万剐更甚百倍的痛苦,那是源自神魂层面的撕裂。稍有不慎,他们的‘神’,就会在这场风暴中,彻底溃散。”
左若童沉默了。
他缓缓转身,看着床上那两张因痛苦而扭曲,却依旧残留着少年轮廓的脸,那双看淡了世事变迁的眼眸中,终于流露出一丝属于“师父”的心疼。
但最终,他还是毅然决然地点了点头。
“好。”
他转身,看向张静清。
两位已然站在人间之巅的天人境高手,视线在空中交汇,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那份属于同道之人的凝重与决意。
张静清上前一步,声如洪钟。
“罗谷主,此法,你究竟有几成把握?”
“若只有我一人,不足三成。”罗虚坦然道,“但有左道兄的‘天地道韵’镇压神魂,有张天师的‘至阳雷法’祛除邪祟,再加上这位小友那如烘炉烈日般的磅礴气血作为薪柴……”
他伸出干枯的手掌,缓缓摊开,眼神灼灼:“十成!”
张静清深吸一口气,不再犹豫。
“好!”
他看向身后的张之维和张怀义。
“你们二人退下。以我之名,封锁后山,任何人,任何事,不得靠近静室半步!违令者,无论亲疏,格杀勿论!”
张之维和张怀义心头一凛,知道事态已严重到无以复加的地步,立刻抱拳领命,躬身退出了静室。
张豪自始至终站在原地。
他看着罗虚,眼中的杀机依然未曾完全消散。
“如果他们,出了任何意外……”
“我这条老命,连同整个药门,都给你赔罪。”罗虚打断了他,声音平静,却重如泰山,“这是我罗虚,对你三一门的承诺。”
张豪没再说话。
他只是缓缓走到陆瑾和洞山之间的空地上,单膝跪地,双掌平伸,悬于两人丹田上方。
周身那内敛的暗金色罡气,如同沉睡的火山,开始缓缓涌动。
左若童的身影飘至陆瑾身后,盘膝坐下。
张静清则站在了洞山身后,双目微阖。
两位天人境高手,同时闭上了眼睛,开始调动体内那浩瀚如渊海的炁机。
而罗虚,则站在两人中间,神情肃穆。
他从怀中,取出了那个紫皮的古朴药葫芦。
轻轻拔开塞子。
一股难以用言语形容的浓郁药香,瞬间弥漫了整个静室。
那药香中,仿佛蕴含着春夏秋冬,蕴含着山川草木,蕴含着从萌芽到枯荣的完整生命循环。
罗虚将葫芦口对准了陆瑾和洞山。
下一刻。
无数道比发丝更细的青色光华,如同有生命的精灵,从葫芦中蜂拥而出。它们并非杂乱无章,而是在空中交织成两株青翠欲滴、不断生长、开枝散叶的袖珍“神树”虚影,而后,才轻柔而坚定地,钻入了陆瑾和洞山的眉心!
“啊——!!!!”
静寂被撕裂,陆瑾和洞山同时发出不似人声的、凄厉到极致的惨叫。
他们的身体如同被扔上岸的鱼,开始剧烈地痉挛、弹动!
皮肤之下,那些诡异的黑色脉络仿佛被注入了岩浆,疯狂地凸起、蠕动,甚至能看到一个个狰狞的虫首虚影在皮下若隐若现!
蛊灵感受到了来自生命本源层面的威胁,它们彻底疯狂了!
它们放弃了伪装,开始不顾一切地吞噬宿主的生机与神魂,想要在被彻底剥离之前,将这具“巢穴”完全转化为自己的血肉!
“豪儿!稳住他们的本源生机!”左若童的声音在张豪脑海中炸响。
张豪双目圆睁,一声低吼,体内的【炁血熔炉】以前所未有的速度疯狂运转!
磅礴的、蕴含着“不灭战魂”特性的暗金色生命力,如同两条奔腾的长江大河,不再是温和的输送,而是以一种近乎野蛮的方式,狠狠“灌”入了两人的丹田气海!
那是纯粹的、精纯到极致的生命源泉!
在这股霸道生机的强行支撑下,陆瑾和洞山那即将熄灭的生命之火,终于被重新点燃,气息虽然微弱,却稳定了下来。
但那源自灵魂的痛苦,却在成倍地增加。
罗虚的额头,也早已被细密的汗珠布满。
他双手快如幻影,掐出一个又一个古老而繁复的法印,口中吟诵着外人根本无法听懂的上古音节。
那些在他操控下的青色藤蔓,在两人体内分化成亿万根更细微的灵丝,如同一张无形的天罗地网,开始精准地、一丝一毫地,从蛊灵的“灵”与“体”之上,剥离那不属于它们的生机本源。
这是一场看不见硝烟,却比任何战争都更加凶险万分的拉锯战。
是一场,在方寸神魂之间的,生死搏杀。
静室之外。
张之维和张怀义如两尊门神,守在门口,神情凝重。他们能清晰地感受到,静室内的空间,正在被三股截然不同却又隐隐相合的恐怖炁机,扭曲、撕扯、重塑。
澄真与长青站在更远处,他们紧紧攥着拳头,指甲早已深陷掌心,却浑然不觉,只是死死盯着那扇紧闭的木门,眼中布满了血丝与担忧。
“陆师弟……洞山……你们两个混蛋,一定要给老子撑住啊……”澄真咬着牙,从牙缝里挤出这句嘶哑的呢喃。
而在那片被隔绝的战场之内。
战斗,已然进入了最惨烈的白热化阶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