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海的夜,潮气带着一股洗不掉的鱼腥味。
陆瑾独自站在码头的尽头,任由那冰冷的海风将他身上从三一门带来的最后一点暖意吹散。眼前,漆黑的海面与夜空融为一体,分不清界限,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
三天了。
他的耐心,连同那双快要跑断的腿,都磨损到了极限。
脚下的青石板路缝里,渗着暗红色的积水,像是屠宰场未干的血。空气中,除了腥咸,还混杂着一种病态的、甜腻的香料味,正是郑子布临死前所说的“蛊王”万劫生的气息。
“啪!”
陆瑾一拳砸在身旁用来拴船的木桩上。那碗口粗的硬木桩,内部结构瞬间被狂暴的逆生之炁震成齑粉,表面看似完好,内里却已是一蓬烂絮。他收回拳头,木桩在他身后无声地垮塌,散落一地。
这三天,他得到的回答千篇一律,仿佛整个北海城的人都被人提前打过招呼。
“静心香?后生仔,我们这儿的人拜神都用土香,谁用那金贵玩意儿?”一个药铺老板摇着蒲扇,眼皮都懒得抬。
“三一门?没听过。倒是听说最近不太平,有北边来的官爷在查案子。”一个茶馆伙计麻利地抹着桌子,话里有话。
他们不是不知道,是不敢说。
陆瑾能看到,当他提到“南边”和“毒瘴”时,那些人眼神深处一闪而过的的恐惧。那是一种根植于骨髓,甚至连贪婪都无法战胜的畏惧。
直到今天下午,在城南最偏僻的巷子里,一家挂着“草药”招牌,实则贩卖私盐和鸦片的黑店里,他找到了突破口。
店主是个瘦小枯干的老头,一对招子浑浊不堪,却透着市井小民特有的精明。
“后生,问路可以,先喝杯茶。”老头笑呵呵地挡在门口,浑浊的眼珠子却在陆瑾腰间的玉牌和鼓囊囊的钱袋上打转。
陆瑾没说话,径直走了进去。他坐到一张油腻的八仙桌旁,将一根小黄鱼轻轻放在桌上,推了过去。
老头眼睛一亮,动作飞快地将金条揣进怀里,脸上的笑容更谄媚了:“您问。”
“前几天,有没有一个受伤的、南方口音的年轻人来过?”
老头的笑容僵了一下,随即摆手道:“客官,您说笑了,我这小店……”
陆瑾没有理他,自顾自地站起身,走到墙边的药柜前,像是好奇地打量着。他抬起手,看似随意地在一个抽屉上敲了敲。坚实的木质药柜,发出了“咚”的一声闷响。
老头没注意到,在陆瑾的手指离开抽屉的瞬间,那块厚实的木板上,已经多了一个清晰的、凹陷下去的指印。
“我耐性不好。”陆瑾转过身,声音不大,却让老头的心脏猛地一抽,“我师兄身上有伤,需要静心香安神。他人生地不熟,只会找药铺。而这城南,只有你这一家,还偷偷卖着那玩意儿。”
老头脸上的血色“唰”地一下褪得干干净净。他这才明白,眼前这个看起来脾气火爆的年轻人,心思远比他想象的要缜密。
“我……我……”他支吾着,还想狡辩。
陆瑾缓缓抬起脚,在那根支撑着整个药柜的柜腿上,轻轻“踩”了一下。
“咔嚓……”
一声轻微到几乎听不见的断裂声。那根比陆瑾手腕还粗的柜腿,应声而断。整个巨大的药柜猛地一斜,无数瓶瓶罐罐和纸包“哗啦啦”地滚落下来,其中,就有十几包用油纸包得整整齐齐的白色粉末。
“我……我说!我说!”老头吓得魂飞魄散,连滚带爬地扑过来,抱住陆瑾的腿,“前几天,确实有个年轻人来过!他伤得很重,买了好多止血药,还要了一大包静心香!”
“他走的时候,我闻到……闻到他身上有股味儿……”老头咽了口唾沫,声音压得像蚊子叫,“那是‘那位爷’的标记……凡是被他盯上的猎物,身上都会有这种甜腻的‘引路香’……”
“去哪儿了?!”陆瑾一把揪住他的衣领。
“渔……渔村……”老头抖得像风中的落叶,“出城往南二十里,有个废弃的渔村!那里常年被毒瘴笼罩,是‘那位爷’的地盘……活人进去,就再也出不来了!”
陆瑾松开手,转身就走。
“后生!听我一句劝!”老头在背后绝望地喊道,“别去!那位爷他不是人,他是魔鬼!他喜欢听人惨叫,喜欢看人……”
“砰!”
厚重的木门被陆瑾带起的劲风狠狠摔上,将老头的后半句话,连同他那点可怜的善意,一同关在了门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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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中,陆瑾的身影如同一支离弦的箭,没有丝毫犹豫,一头扎进了南方那片诡异的浓雾之中。
雾气比想象中更重,伸出手,几乎看不见自己的指尖。空气里那股腐烂的咸腥味和,浓烈的呛人。
陆瑾将《逆生三重》催动到极致,磅礴的气血在他体表形成一层无形的炽热力场,将侵蚀过来的雾气尽数蒸发,硬生生在浓雾中辟出了一片三尺方圆的“净土”。
脚下的路不再是青石板,而是湿滑泥泞的沙土。沙土中,混杂着大量破碎的贝壳和鱼骨,踩上去“咯吱”作响,在这死寂的环境里格外刺耳。远处,废弃渔村的轮廓在雾中若隐若现,像一头匍匐在黑暗中的巨兽骸骨。
倒塌的茅屋,腐朽的渔网,还有被海风侵蚀得只剩根部的木桩,无声地诉说着这里的荒凉。
忽然,陆瑾的脚步一顿。
他停了下来,侧耳倾听。
在这片连虫鸣都消失了的死寂中,他听到了一个极其微弱,几乎要被风声掩盖的……抽泣声。
那声音,断断续续,充满了压抑的痛苦和无边的绝望。
它来自前方不远处,一间还算完整的破屋。
陆瑾的心脏,在那一瞬间,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他认得这个声音!哪怕它已经沙哑、破碎得不成样子!
“洞山师兄!”
陆瑾再也无法抑制,体内的逆生之炁轰然爆发。他整个人如同一颗出膛的炮弹,脚下的泥地被他蹬出两个深坑,身影瞬间跨越十数丈的距离,冲到那间破屋前。
他甚至懒得去推门。
右腿如同一根绷紧的钢鞭,裹挟着千钧之力,狠狠抽在那扇摇摇欲坠的木门上!
“轰——!”
木门连同半边土墙,在巨力的冲击下,瞬间向内爆开!
昏暗的屋内,一个蜷缩在角落的身影被这巨大的声响惊得猛一哆嗦,如同被猎犬堵在洞里的小兽,本能地手脚并用,想要往更深的阴影里钻去。
“别怕!是我!陆瑾!”
那狼狈不堪的身影,僵住了。
借着门外透进来的、被雾气过滤得惨绿的微光,陆瑾终于看清了洞山的样子。
他几乎没能认出来。
那张总是带着温和笑意、有些书卷气的脸,此刻蜡黄浮肿,颧骨高高凸起,眼窝深陷,憔悴得不成人形。原本那一身干净整洁的长衫,已经变成了肮脏的布条,被血污和泥垢粘连在一起,散发着恶臭。
最触目惊心的,是他裸露在外的脖颈和手臂上,布满了密密麻麻的伤口。刀伤、剑伤、被什么东西啃噬过的焦黑齿痕……新伤叠着旧伤,有些已经结了厚厚的黑痂,有些还在往外渗着淡黄色的脓水。
“师……师弟……”
洞山的声音沙哑得如同两片砂纸在摩擦。他死死地盯着门口那个高大的身影,浑浊的眼睛里充满了不敢置信,生怕这只是自己又一次濒死前的幻觉。
“是我!我来接你回家了!”
陆瑾三步并作两步冲上前,不顾洞山满身的污秽,一把将他紧紧抱在怀里。那瘦骨嶙峋的身体,硌得他生疼。
怀里的身体,在接触到他体温的瞬间,先是僵硬,随即开始剧烈地颤抖。那压抑了无数个日夜的恐惧、被背叛的痛苦、被追杀的绝望,在这一刻,被这迟来的、温暖的拥抱,彻底引爆!
“对不起……对不起……”
洞山像个走失了半辈子、终于找到亲人的孩子,嚎啕大哭。他的脸埋在陆瑾的肩窝,滚烫的泪水混合着鼻涕,瞬间浸湿了陆瑾的衣衫。他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用尽全身力气嘶喊着:“我不该私自下山……我不该去二十四节气谷……我害怕……师弟……我好害怕……”
“没事了,有我在。”
陆瑾轻轻拍着他不住耸动的后背,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声音因为极致的愤怒而微微发颤。
“我这就带你回家。谁敢拦,我就打死谁!”
“呵呵呵……”
一个阴冷的笑声,毫无征兆地,在破屋外响起。
那笑声不高,却带着一股说不出的诡异韵味,如同毒蛇的信子,舔舐着人的耳膜,让人的骨髓都感到一阵刺骨的寒意。
“打死谁?”
话音落下的瞬间,周围的空气陡然变得粘稠。那原本只是灰白色的浓雾,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转变为一种令人不安的、病态的墨绿色。
“嗡……嗡嗡……”
无数细小到几乎无法用肉眼捕捉的虫鸣声,从四面八方响起。那声音不高,却密集得让人头皮发麻,仿佛整个渔村的每一寸土地、每一片残垣,都活了过来。
一个身着素雅青衫的修长身影,从那翻涌的绿色毒雾中,缓步走出。
他的脸,苍白得近乎透明,在绿雾的映衬下,显出一种玉石般的质感。
他的眼睛,却红得像是能滴出血来。
他没有看陆瑾,目光饶有兴致地落在陆瑾怀中,那个已经吓得停止了哭泣、筛糠般抖个不停的洞山身上,嘴角勾起一个玩味的弧度。
“我倒要看看,是谁,这么大的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