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天刚蒙蒙亮。
山间的雾气像一匹被水洗过无数次的、半透明的陈年旧绸,湿冷而沉重,懒洋洋地挂在三一门那座饱经风霜的牌坊上。
牌坊的石柱上,青苔滑腻,凝聚着颗露珠,在熹微的晨光里,折射出微茫的、冰冷的光。
张豪已经换上了一身最寻常的灰色劲装,布料粗糙,洗得有些发白。
脚下是一双厚底的黑布鞋,鞋底纳得结结实实,一看就是为了走远路准备的。
他的行囊堪称简陋。
一个巴掌大的布包,里面只有两件换洗的贴身衣物,以及几块被布仔细包好的、唐门赠予的金条。
除此之外,再无长物。
没有刀,没有剑,甚至没有一把用来削果皮的短刃。
他只是将那双足以捏碎神兵、撼动山岳的拳头,随意地插在裤兜里,指关节微微凸起,撑着粗糙的布料。
对他而言,这,便是世间最强,也是唯一的兵刃。
“大师兄!你……你又要走啊?!你回来才几天啊??”
一声焦急的叫喊,打破了清晨的宁静。
陆瑾从演武场那边一路狂奔而来,胸膛剧烈起伏,呼出的白气在微凉的空气中凝成一团。
他张开双臂,死死拦在张豪面前,那张总是神采飞扬的年轻脸庞上,此刻写满了无法理解的惶急。
“你这才刚回来!东瀛的伤都还没好利索吧?要去哪儿?到底是什么事,我跟你一起去!”
他身后,脚步声纷沓而至。
闻讯赶来的师兄弟们黑压压围了一片,每个人的脸上,都挂着与陆瑾如出一辙的担忧和不解。
在他们眼里,大师兄刚刚从一场九死一生的血战中归来,理应像个凯旋的将军一样,在山门里好好修养,接受所有人的崇拜和照料。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天不亮就孤身一人,又要往山外的血雨腥风里钻。
张豪看着眼前这一张张真诚关切的脸,那一张张沾着晨练汗水的脸庞,生气勃勃。
他心中那片因为师尊之事而凝结的、冰冷沉寂的湖面,终于泛起了暖意。
他没有开口解释。
有些事,是师徒之间的默契,是长子肩上的重担,说不清,也无需对弟弟们说清。
他只是伸出手,在那颗比自己矮了一个头,顶着一头不服管教的硬朗短发的脑袋上,用力地,揉了揉。
这一次,他掌心落下的力道,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重了几分。
陆瑾只觉得头顶像是压下了一座小山,双腿一软,差点没站稳。
“你太弱了。”
张豪的声音很平静,没有半分嘲讽的意味,只是在陈述一个所有人都心知肚明的事实。
“跟着我,只会拖后腿。”
“待在山上,好好练功。”
他顿了顿,补充了一句。
“这次我不出远门,办点小事,去去就回。”
说完,他松开手,不再去看陆瑾那张因为“太弱了”三个字而瞬间涨得通红,嘴唇翕动,却一个字也反驳不出来的脸。
他越过人群,没有回头,径直朝着那座笼罩在晨雾中的山门牌坊走去。
陆瑾下意识地抬脚,想跟上去,想再喊些什么。
可就在那一刻,张豪仿佛背后长了眼睛,脚步未停,只是微微侧过头,给了他一个回眸的眼神。
那眼神里,没有严厉,没有命令。
只有一种,沉甸甸的,不容置喙的,属于长兄的威严。
那眼神在无声地说:这里,是我们的家,也是你的责任。在我回来之前,守好它。
陆-瑾的脚,像被无形的钉子,狠狠地钉在了青石板上,再也无法挪动分毫。
他攥紧了拳头。
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发出“咯咯”的轻响,捏得一片惨白。
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
看着那个在他心中如山岳般高大,如神明般伟岸的背影,一步一步地,走下湿滑的石阶,穿过那座古老的牌坊,最终,彻底消失在浓得化不开的缭绕山雾之中。
这一次的离去,与东渡日本时的那份杀意冲天、决绝惨烈截然不同。
没有丁点杀气,没有半点戾气。
只有一个男人,为了心中那份无法对人言说的沉甸甸的责任,孤身一人,踏上了一段,前途未卜的旅程。
……
蜀中,唐门。
地下,三百米。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重的、机油混合着汗水与潮湿泥土的复杂气味。
一间由精钢加固的巨大密室之内,数十台型号各异的电报机,正发出“滴滴答答”、“滴滴答答”的急促声响。
这些声音此起彼伏,交织成一张覆盖整个华夏,乃至东亚的无形情报大网。
一个负责监听三一门方向情报的唐门弟子,正有些心不在焉地记录着。
自从那位“胜力仙人”回山之后,三一门就彻底沉寂了,传来的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然而,就在他翻译完一份刚刚收到的,由最高级别“S级”密语写成的电文后,他脸上的表情,瞬间凝固。
握着铅笔的手指猛地一僵,“啪”的一声,铅笔的笔芯都断了。
下一秒,他猛地从座位上弹了起来,动作之大,甚至将身后坐了不知多少年的木椅都带翻在地!
“哐当!”
巨大的声响,让整个密室都为之一静。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了过来。
他却没有理会,只是疯了一般,冲向密室中央的总管,因为极度的震惊与恐惧,他的声音变得尖利而扭曲。
“总管!快!快通知门长!”
“胜力仙人……他!!他又下山了!”
“什么?!”
整个密室,在一瞬间,陷入寂静。
连那些永不停歇的电报机声,似乎都变得遥远而不真切。
负责情报的总管,一个年过半百,两鬓斑白,当初他可是在唐门亲眼见证了张豪从岌岌无名成为胜力仙人的全过程。
那双看过无数机密,早已波澜不惊的眼睛,在看到电文上那短短的一行字时,瞳孔,剧烈地收缩成了针尖大小。
【目标:全性,无根生。】
“疯了……他真是个疯子……”
总管的嘴唇开始不受控制地哆嗦,那张记录着情报的薄纸,在他那只布满老茧的手中,被捏得不成样子。
胜力仙人,张豪。
全性掌门,无根生。
这两个名字,任何一个单独拿出来,都足以让异人界最顶尖的势力彻夜难眠。
而现在,这两个名字,竟然,再一次,联系在了一起!
上一次,是在三一门的山门前,那个莽夫用最不讲道理的拳头,将神鬼莫测的无根生打落神坛,逼得全性提前分崩离析。
如今,他伤势初愈,不作休整,竟又一次,指名道姓地,找上了无根生。
是寻仇?还是……另有所图?
无论是哪一种,其背后所代表的恐怖风暴,都足以将整个异人界,搅个天翻地覆!
“用最高加密等级!‘惊蛰’密电!”
总管的声音嘶哑,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一股冰冷的寒意。
“将此消息,立刻,通报所有与我唐门交好的各派!包括……天师府!”
“另外,”他顿了顿,补充道,“从库房里,挑一件最好的前朝古玉,用最快的渠道,送去龙虎山!就说,是我唐门,孝敬张天师喝茶的!”
他很清楚。
一张无形的大网,就此撒开。
一封封夹杂着震惊、揣测与深深忌惮的密电,仿若受惊的鸟群,从这个小小的地下密室飞出,射向华夏的四面八方。
……
龙虎山,天师府。
后山竹林,溪水潺潺,水流冲刷着圆润的卵石,发出悦耳的声响。
老天师张静清,正背着手,围着三个垂头丧气的徒弟打转,嘴里骂骂咧咧。
“瞧瞧你们一个个!叫你们练个五雷正法,练得有气无力,跟没吃饭一样!张之维,你那雷是用来劈柴的吗?还有你,张怀义,让你悟道,你跑去跟后山的猴子称兄道弟!田晋中,你最老实,也最没出息!”
张之维、张怀义、田晋中三人,低着头,一个比一个沉默,显然都不愿意和这位脾气上来,连自己都骂的“狂龙”师父争辩什么。
就在这时,一名小道童脚步匆匆,双手捧着一份由唐门送来的密报,恭敬地递了上来。
“又是那些俗人俗事。”
张静清不耐烦地摆摆手,还是接了过来,随手展开。
只看了一眼。
他那张素来豪迈不羁,写满了“老子天下第一”的脸上,竟破天荒地,浮现出了一抹极其古怪的神情。
他先是愣住,随即眉头紧锁,紧接着,嘴角不受控制地向上抽了抽,最后,化作了一声长长的,充满了无奈的叹息。
他抬起头,再次看了看眼前这三个虽然各有各的毛病,但至少不会隔三差五就跑出去捅破天的徒弟。
心里那股无名火,竟莫名其妙地,消散了大半。
罢了,罢了。
跟那个混世魔王比起来,自己这几个徒弟,简直就是贴心的小棉袄。
……
某处,不知名的深山之中。
一个巨大的天然溶洞内,人声鼎沸,酒气与肉香混合成一股熏人的热浪。
这里,是全性妖人的一处秘密巢穴。
一个脸上带着狰狞刀疤,正赤着上身,大口撕咬着一只烤羊腿的壮汉,突然一巴掌拍在油腻的石桌上,震得酒碗乱跳。
他对着周围的同伴们,唾沫横飞地吹嘘道:
“你们是没看到!那个叫张豪的胜力仙人,简直他娘的不是人!老子亲眼在奉天城外看到的,就那么一拳,隔着十几里地,就把那帮东瀛杂碎的指挥部,给轰平了!那场面,啧啧……跟天塌了似的!”
“切,吹牛吧你,王大疤!就你这怂样,还敢凑到奉天城外去看热闹?怕不是尿了一裤子吧!”旁边一个尖嘴猴腮的瘦子不屑地起哄。
“我操你姥姥!爱信不信!”刀疤脸脖子一梗,满脸涨红,“反正我跟你们说,那家伙,就是个疯子!一个不讲任何道理,只知道杀人的疯子!谁惹上他,谁倒八辈子血霉!”
就在众人吵嚷之际。
洞穴最深处的阴影角落里。
一个始终在默默喝酒,穿着一身破烂不堪的灰色道袍,头发乱糟糟,看起来潦倒落魄至极的年轻道人,在听到“胜力仙人”这四个字时,端着酒碗的手,微微一顿。
当他听到,那个疯子,此行的目标是“无根生”时。
他那双本已因为醉酒而显得有些浑浊、涣散的眼睛里,猛地,爆起一团骇人的精光!
那光芒,充满了极致的玩味,病态的戏谑,以及,一丝……仿佛等待了许久的猎人,终于等到了那头最强壮、最桀骜的猎物,主动踏入了自己陷阱的,残忍的兴奋。
他将碗中最后一口浑浊刺喉的劣质烧酒,一饮而尽。
然后,将那只粗糙的陶碗,在面前的石桌上,重重一砸。
“咔嚓。”
一声轻响。
那只看起来还算结实的陶碗底部,竟毫无征兆地,裂开了一道蛛网般的细密缝隙。
年轻道人咧开嘴,露出一口被酒渍和烟草染得焦黄的牙。
他低声自语,声音轻得像是风中的一道耳语,只有他自己能听见。
“胜力仙人?”
“哼,一介莽夫而已。”
他站起身,摇摇晃晃地,像个随时会栽倒的醉汉,转身,朝着洞内那片,连火光都无法照亮的,无边的黑暗,一步一步地,走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