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一门,后山断崖。
左若童已经在这里,站了整整三天三夜。
晨曦的微光刺破云层,将金辉洒满他的肩头,他不动。崖边的露水在他的雪白须发上凝结成细小的冰晶,他不动。午后的山风带着草木的暖意拂过,吹不起他青布道袍的一角,他依旧不动。
他像一尊与这座山脉融为一体的古老石像,唯有那双望向东北方天际的眼眸,泄露了一丝焦灼。
这双曾见证日月沉浮、星河轮转的眼睛,此刻只倒映着一片翻涌的云海。
二弟子似冲的身影无声地出现在他身后十步之外,这已是他今天第三次前来。
托盘里的清水和干粮,还是和前两次一样,没有被动过分毫。
“师兄!”
似冲的声音压得很低,他能感觉到,师尊周围的空气,已经粘稠得如同水银。
左若童没有回头,声音沙哑得像是两块被风干的岩石在摩擦。
“说。”
“山门外,来了一个人。”
似冲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似乎在组织语言。
“一个……从朝鲜半岛过来的异人。”
“他说……他奉张豪师兄之命,有一封血书,必须,也只能,亲手交到您的手上。”
张豪!血书!
这四个字像两道九天神雷,狠狠劈在了左若童那早已沉寂如古井的神魂深处!
那尊仿佛与天地同寂的石像,终于,动了。
他转过身,速度很慢,脖颈间甚至发出了骨骼摩擦的微弱声响。
一双布满了血丝的眼睛,如两口烧红的烙铁,死死钉在了似冲的脸上。
那目光不带任何情绪,却让似冲感觉自己的血液在瞬间被冻结,灵魂深处升起一股想要跪地膜拜的原始恐惧。
“带……他……来。”
左若童的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片刻之后。
一个几乎已经看不出人样的身影,被两名弟子搀扶着,踉踉跄跄地带到了断崖之上。
他的衣衫早已成了破布条,混杂着干涸的血迹与泥土,浑身上下都是深可见骨的伤口,面黄肌瘦,嘴唇干裂得如同龟裂的大地。
唯一还亮着的,是那双几乎要从眼眶里凸出来的,燃烧着最后信念的眼睛。
在看到左若童的瞬间,他猛地挣脱了搀扶,用尽全身最后一丝力气,直挺挺地跪了下去!
“砰!”
一声闷响,他的额头与坚硬的岩石地面,发生了最结实的碰撞,鲜血立刻流淌下来。
“小人……朴秀贤……拜见……三一门……门主……”
他的声音气若游丝,每一个字都带着濒死的喘息与剧烈的颤抖。
他挣扎着,从自己怀中那几乎与血肉粘连在一起的内衫里,掏出了一件被油布层层包裹的东西。
那油布早已被鲜血浸透,变得僵硬而漆黑。
“这……这是张豪大人……是张豪大人拼死托付小人……无论如何……都要送到您手上的……信!”
他高高举起那封信,那双因为过度用力而骨节发白的手,抖得不成样子。
左若童的心,在那一刻,沉入了无底的深渊。
他一步一步地走上前,亲自,从朴秀贤那颤抖的手中,接过了那封信。
入手处,一片冰凉。
那是血的温度。
是人命的重量。
他撕开油布,里面是一张被血浸透大半,已然皱成一团的信纸。
借着阳光,左若童缓缓展开信纸。
纸上,是用烧焦的木炭,混合着鲜血,写下的几行歪歪扭扭的大字。
那字迹,潦草而狂放,仿佛能看到写下它的人,那股要刺破苍穹的滔天杀意。
“师尊左若童亲启:”
“弟子张豪,绝笔。”
轰————!!!
时间仿佛静止。
风停了,云散了,整个世界的声音,都在“绝笔”这两个字映入左若童眼帘的瞬间,被彻底抽离!
那张数十年未曾有过丝毫波澜,仿佛早已超脱凡俗情感的“大盈仙人”的脸上,所有的血色,都在一瞬间,褪得干干净净,只剩下一片骇人的苍白。
他的手开始无法抑制地颤抖,那张薄薄的信纸,在他的指尖,仿佛有万钧之重。
他继续向下看去。
“国仇家恨,意难平。”
“力不能护生,是为无用。道不能雪恨,是为耻辱。弟子……不愿再辱没三一的门楣。”
“今将东渡,入寇巢,行屠戮之事。”
“此去,或万劫不复,或搅他个天翻地覆。”
“若一去不回,望师尊与诸位师弟,勿念,勿寻,勿报。”
“三一门……拜托您了。”
信,很短。
左若童却仿佛看了一个世纪那么长。
每一个字,都化作了一把由九幽寒冰铸成的尖刀,一刀,一刀,凌迟着他的心脏。
扎得他鲜血淋漓!
扎得他五内俱焚!
他仿佛能看见,自己那个平日里天不怕地不怕,永远一副“老子天下第一”模样的徒儿,在写下这封信时,是何等的决绝!何等的悲壮!何等的……孤独!
他将所有的生机,所有的退路,都留在了这封信里。
然后,一个人,背负着这片大地上所有的血与泪,踏上了一条,注定有去无回,通往地狱最深处的修罗之道!
“勿念?……勿寻?……”
左若童看着信纸上的这几个字,口中发出意义不明的喃喃自语。
那声音很低,很轻,却让一旁的似冲感到一股源自灵魂深处的战栗。
“谁允的?!”
“我!没!有!允!!!”
最后三个字,几乎是从左若童的胸膛深处,一个字一个字地,咆哮而出!
轰!!!
一股无法用任何言语形容的,纯粹的,凝如实质的,足以让天地都为之变色的恐怖威压,猛地从他那清癯的身体里,轰然爆发!
他脚下的悬崖,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哀鸣,蛛网般的漆黑裂痕,以他的双脚为中心,向着四面八方疯狂蔓延!
整座山峰都在剧烈地摇晃!
崖边的古松,瞬间崩解成漫天木屑!
空气被这股威压挤压、扭曲,发出了玻璃碎裂般的“咔咔”声!
山间的鸟雀走兽,在这股天威之下,连哀鸣都发不出,便瞬间爆成一团团血雾!
整个三一门的上空,风云变色,白昼如夜!
似冲直接被这股压力死死按在地上,连一根手指都动弹不得,他感觉自己的五脏六腑都错了位,口鼻之中,鲜血不受控制地溢出!
他惊骇欲绝地看着自己的师兄。
这才是“大盈仙人”真正的面目吗?
这不是人的力量!
这是,神之怒!天之威!
“似冲!”
左若童的声音,不再有任何温度,而是如同万载玄冰,每一个音节,都带着要将整个世界冻结的绝对意志!
“传我号令!三一门,即刻起,封山!”
“在我回来之前,任何人,不得踏出山门半步!”
“安顿好这位朋友!他是我三一门的贵客!”
话音未落。
左若童的身影,已经化作一道撕裂天穹的青色电光,冲天而起!
他没有走任何道路。
他只是,向着天际,踏出了一步。
那一步落下,他身前的空间,如同镜面般,轰然破碎!
他整个人,直接没入了漆黑的空间裂缝之中,消失不见!
……
半日之后。
江西,龙虎山,天师府。
后山竹林,溪水潺潺。
当代天师,被誉为“狂龙道人”的张静清,正看着棋盘上那颗被硬生生按进棋盘半寸的黑子,脸上那素来豪迈不羁的表情,第一次,变得无比凝重。
在他的对面,坐着一位身穿青布道袍的不速之客。
左若童。
他周身那股尚未完全收敛的滔天杀气,让整片竹林都陷入了死寂,连风声都消失了。
“左道友,何事让你这位早已不问世事的大盈仙人,竟动了如此真火?”张静清沉声问道。
他能感觉到,眼前的老友,就是一座积蓄了万年之力的活火山,随时都可能将一切焚烧殆尽。
“张道友。”
左若童的声音,冰冷而决绝。
“我那劣徒,在东瀛,可能回不来了。”
“我此去,是要把他……接回家。”
“但东瀛之地,水深如海,妖魔横行,我一人之力,恐生变数。”
他抬起头,那双燃烧着怒火的眼睛,直视着张静清。
“不知道友,可愿助我一臂之力?”
张静清的眉头,瞬间,紧紧锁死。
胜力仙人,张豪。
那个在东北搅起滔天血雨,凭一己之力让整个东瀛异人界颜面扫尽的名字,他当然知道。
他也清楚,那背后牵扯的,早已不是单纯的异人恩怨。
而是国运,是民族,是这片大地上,数万万同胞的,血海深仇!
他若出手,代表的,便是龙虎山天师府!代表的,是整个中原异人界的态度!
猛然间,他的目光,无意中扫过了竹林外,那三个正伸头探脑,满眼好奇与崇拜地偷看着这里的小小身影。
张之维,张怀义,田晋中。
他看到了那三个孩子眼中,对“胜力仙人”这个名字,毫不掩饰的敬佩与向往。
看到了他们身上,那股属于年轻人的,不知天高地厚,却又一往无前的,灼人锐气。
张静清那张因为思虑而紧绷的脸,突然,舒展开来。
他猛地一拍石桌,放声大笑!
“哈哈哈哈!好!”
笑声如龙吟虎啸,震得整片竹林都剧烈摇晃,落叶纷飞!
“左道友既有此邀,贫道,岂有不从之理!”
“我辈修道,修的是顺心意,修的是天地正气!”
“若连自家儿郎在外为国为民流血,我等长辈都只能袖手旁观,那还修的什么道!求的什么仙!”
他猛地站起身,那一瞬间,一股丝毫不弱于左若童的,堂皇、霸道、煌煌如大日的恐怖气势,冲天而起!
“道友,稍待贫道半日!”
左若童看着对方,那张如同冰封雪原般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发自肺腑的,欣慰的笑容。
他重重地点了点头。
“请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