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在东瀛的血色长街上被拉伸成一根濒临崩断的钢丝,每一寸都浸透着杀戮与疯狂。
而在海的另一边,三一门。
午后的阳光滤过山巅的云雾,变得醇厚而温暖,像是上好的蜂蜜酒,懒洋洋地泼洒下来。
演武场上,弟子们呼喝着,汗水蒸腾成白汽,与林间的草木清香混杂在一起,构成了独属于这座山门的、安宁而鲜活的气息。
一切都和百年来的每一天,别无二致。
宗门禁地,一间终年不见外人的静室之内。
三一门之主,“大盈仙人”左若童,静静盘坐。
他身着洗得发白的青布道袍,须发如雪,呼吸悠长微弱得仿佛已经与这方天地的吐纳融为一体。
他不是在修炼。
他只是在“存在”。
到了他这般境界,《逆生三重》已然圆满,身化虚空,一呼一吸皆是功,一念一动皆是法,所谓闭关,不过是等待那不知是否存在的前路自行显现罢了。
突然,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
声音极轻,落地如羽,却带着一丝压抑不住的焦灼,精准地停在了静室门外三尺之地。
“师尊。”
声音沉稳,是代管门中俗务的二弟子,似冲。
“何事?”
左若童眼皮都未曾抬起,声音像是从一块万年古玉中发出,清冷,没有一丝人间烟火气。
“唐门来人,送来一封信。”
似冲的声音里透着不解。
“指名,必须亲手交予您。”
左若童那如山岳般亘古不变的气息,终于出现了一丝微不可闻的松动。
唐门?
自从那个最不省心的徒儿跟着唐门的人远赴东北,便如泥牛入海,再无音讯。
说不担心,是假的。
但他更相信自己的眼光。
相信那个行事乖张、拳头比道理硬,却总能将不可能化为可能的弟子。
他一生中最得意,也最头痛的弟子。
“让他进来。”
左若童终于睁眼。
那双看似昏黄的老眸里,一瞬间,有日月沉浮,星河流转。
片刻后,一名身着唐门劲装的中年人随似冲入内,他满面风霜,眼神却锐利如鹰,显然是长途奔波而来。
甫一见到左若童,他便立刻单膝跪地,双手将一封火漆封口的信函高高举过头顶。
“晚辈唐威,奉门主之命,拜见左门主!”
“此信,乃张豪先生月前托付,言明务必亲呈您手!”
张豪!
仅仅是听到这个名字,左若童的心脏,就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攥了一下。
他未发一言,只随意地抬了抬手。
一股无形的气劲如活物般卷出,将那封信从唐威手中摄来,轻飘飘地落在他的掌心。
信封的材质普通,可指尖触碰的瞬间,一股熟悉到骨子里的气息便直冲天灵。
那气息,霸道,灼热,充满了视万物为刍狗的狂傲与不羁。
是张豪的。
“你下去吧。”
左若童挥退了唐威与似冲。
静室之内,重归寂然。
他用指尖划开火漆,抽出信纸。
纸上是蝇头小楷,笔锋却如刀劈斧凿,每一个字都带着一股要破纸而出的锋锐杀伐之气。
信不长,左若童却看得极慢。
他脸上的神情,也随之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起初,看到张豪报平安的寥寥数语,他清癯的脸上浮现出一丝浅淡的,属于老父亲般的欣慰。
可当他的目光顺着字迹下移,落到那一段关于《逆生三重》的论述时,那丝欣慰,刹那间凝固,旋即被一种火山爆发般的骇然所取代!
“……逆生者,非逆天而行,乃顺应本源之道。一重炼皮肉,二重易筋骨,三重洗髓换血,皆是术,非道也。其根基,当以己身为洪炉,天地万物为薪柴,逆炼后天,返归先天之始……”
“……弟子愚见,三重之后,当有四重。此境,或可名‘归一’。届时,皮、骨、神三者混元如一,不分彼此,不垢不净,不增不减。或可以此血肉之躯,铸就那传说中的‘先天不灭体’……”
这些字,在外人看来,是狂言,是妄语。
可落入左若童这位将《逆生三重》推至人间顶峰的当世第一人眼中,却不啻于创世神明亲口吐露的大道真言!
轰隆!
仿佛有一道贯穿古今的金色雷霆,在他的神魂深处悍然炸响!
迷雾!那片困扰了他数十年,让他感觉前路已尽,只能在原地打转的浓重迷雾,被这短短百余字,劈开了一道刺眼的金光裂痕!
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
他一直以为三重便是终点,是尽头!却从未想过,这三重,仅仅是“术”的极致,而非“道”的开端!
“三重合一……先天不灭……”
左若童喃喃自语,他体内那早已沉寂如深海的“逆生”炁息,在这一刻,竟不受控制地自行运转起来!
一股前所未有的生机从他枯槁的身体深处勃发,他花白的头发根部,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有几缕开始转黑!脸上的老人斑,也淡去了几分!
他仿佛在一瞬间,看到了那条通往更高维度的,金光璀璨的登神长阶!
“好!好!好啊!!”
左若童再也按捺不住,猛地站起,手持信纸,仰天大笑!
笑声如雷,震得整间静室嗡嗡作响,梁上的陈年积灰簌簌落下。
那笑声里,是拨云见日的狂喜,是大道得闻的快慰,更是无与伦比的骄傲!
“哈哈哈哈!我左若童何其幸哉!竟得此麒麟儿!”
“此等见地!此等悟性!莫说我三一门,纵观异人界千年,又有几人能及?!此子,有开宗立派之姿!”
他为能收到这样一个足以当自己老师的徒弟,而感到由衷的大幸!
然而,这股极致的喜悦尚未平息,一股冰凉的寒意,便顺着他的脊椎骨悄然爬上。
他太了解张豪了。
天资越高,其性情便越是桀骜。
信的末尾,张豪用一种不值一提的口吻,轻描淡写地提了一句,说他在东北,料理了几个“东瀛杂碎”。
“杂碎”……
左若童是何等人物?他从这两个字里,闻到了一股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味,感受到了一股几乎要凝成实质的滔天杀意!
一股不祥的预感,如阴云般笼罩心头。
他这个乖张的徒儿,怕不是捅了天大的篓子!
他甚至能想象,以张豪那“不服就干”的性子,“料理”绝不是打一顿那么简单。而“东瀛杂碎”这四个字,在这个战火纷飞的年代,意味着什么,他再清楚不过!
那不是普通的异人门派,那代表着一个国家的力量!代表着那些传承了千百年的古老家族,甚至代表着那些沉睡在传说中的……妖物!
左若童脸上的笑意,缓缓收敛。
取而代之的,是山雨欲来般的凝重。
他将信纸无比珍重地折好,贴身放入怀中,那动作,像是在收藏一件足以传世的稀世法宝。
而后,他一步踏出,人已在静室之外。
“来人。”
“师尊。”早已候在门外的二弟子,连忙躬身。
“传我号令。”左若童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威严,仿佛金科玉律,“即刻起,三一门,封山!”
“所有弟子,无我亲令,不得下山半步!”
那二代弟子心中剧震,却不敢多问。
“另外,”左若童的目光投向东北方的天际,眼神深邃得仿佛能吞噬光线,“不惜一切代价,给我盯着东北,盯着东瀛!任何关于‘胜力仙人’的消息,任何风吹草动,第一时间报我!”
“是!”弟子领命,匆匆而去。
悬崖边,只剩下左若童一人。
山风猎猎,吹得他宽大的道袍鼓荡作响。
他负手而立,眺望着远方翻涌的云海,仿佛要用目光刺穿万里空间,看到那个正在血与火中酣战的徒儿。
他知道,他现在什么也做不了。
只能等。
等一个消息。
一个,能让他心安,或者,能让他彻底疯狂的消息。
他不知道。
这个消息,来得比他想象中要快得多。
就在几天之后,一个满身血污、疲惫到极限,眼神却燃烧着最后信念的朝鲜异人,将会带着另一封信——一封足以让整个三一门,乃至整个中原异人界为之颤抖的“遗书”,用生命叩响三一门那紧闭的山门。
一场远比想象中更加恐怖的风暴,已在酝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