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几日,唐门这台精密的杀戮机器,进入了战前最后的调试。
张豪被唐炳文客客气气地“请”进了一处偏僻院落。
名义上是养精蓄锐,实则那点小心思,张豪门儿清。
无非是怕他这头不请自来的猛虎在门里瞎逛,惊扰了自家弟子们磨刀霍霍的杀心。
张豪也懒得计较,这正合他意。
他每日盘坐在庭院中央,庞大的身躯如同一尊亘古不动的魔神石雕。
他没有刻意修炼。
但【腕豪之心】的被动感知,却像一张无形的大网,蛮横地笼罩了整个唐门山谷。
他不是在听,也不是在看。
而是在用灵魂“嗅探”着死亡的味道。
他能“闻”到,无数弟子在机括房内擦拭着淬毒的暗器,那冰冷的金属触感,混杂着见血封喉的药草腥气,在空气中交织成一张杀戮的序曲。
他能“尝”到,风中传来的,是演武场上弟子们搏命演练时,汗水蒸发后的咸涩,和拳脚破空带起的烈风。
这股无处不在的杀伐之气,对常人而言是刮骨钢刀。
但对张豪那颗霸王之魂来说,却是最能让他平静的熏香。
他的感知掠过一处角落。
两个年轻人正凑在一起,压低了声音,紧张地嘀咕。
是许新和董昌。
“新哥,你说……咱们这次真能成吗?”董昌的声音在抖,分不清是亢奋还是恐惧。
“闭嘴!门长和家仁大老爷都在,有什么成不成的!”许新的声音故作镇定,但那发紧的腔调还是出卖了他,“想想看,等宰了那忍头凯旋归来,是多大的荣耀!咱们唐门,也能在整个异人界,挺直腰杆!”
荣耀……
张豪的意识轻轻拂过,心中毫无波澜。
他“看”到了。
他看到许新和董昌此刻的脸,又看到了他们数年后,一个满是悔恨与沧桑,一个在绝望中自我了断。
他们此刻渴求的荣光,最终会变成灼穿他们一生的烙印。
年轻真好。
好到可以对明天一无所知。
张豪的感知继续蔓延,最终,停留在后山一处僻静的竹林。
那里,只有一个枯瘦的身影。
唐家仁。
这位唐门的大老爷,正独自一人,在林间空地上,反复演练着一种极其诡异的步法。
他的脚步很慢,很轻,每一步踏出,都像是在用生命丈量着死亡的距离。
他的身体,也随着步伐,做出种种常人难以理解的扭曲、折叠。
那不是武功。
在张豪的感知中,唐家仁每完成一次完整的演练,他身上那本就稀薄的生命气息,就会被主动抽走一丝。
那股子勃勃的生机,正被他亲手,一缕一缕地,转化成另一种东西。
一种极致的、内敛的、带着腐朽与终结味道的剧毒。
他在用自己的命,喂养着身体里那片名为“丹噬”的毒海。
张豪的眼皮,跳了一下。
他知道,这位老人正在为即将到来的那一击,做着最后的校准。
用自己的生命倒计时,去锁定那必杀一击的轨迹。
夜色渐深,月上中天。
院落里积郁的杀伐之气,让张豪有些心烦意乱。
他索性起身,大步流星地在唐门内闲逛。
巡夜的弟子与他擦肩而过,却对他视而不见。他的存在感,已被【腕豪之心】的霸道意志强行从他们的感知中抹去。
不知不觉,他走到了后山。
清冷的月光下,竹林边的一方石桌旁,唐家仁正独自一人,悠然品茶。
仿佛他不是一个即将踏上九死一生战场的刺客,而是一个正在享受晚年清闲的普通老者。
“年轻人,心里有火,睡不着?”
唐家仁没有抬头,却像背后长了眼睛,声音沙哑地开了口。
张豪的身形从阴影中走出,也不意外。
“火气太大,有点烧心。”
“过来,陪我这老头子喝杯凉茶,败败火。”唐家仁抬起手,指了指对面的石凳,脸上露出一丝笑意。
张豪没有客气,大马金刀地坐下,石凳不堪重负地呻吟了一声。
唐家仁提起茶壶,为他倒了一杯。
茶水入喉,苦涩,但压不住那股直冲天灵盖的凉意。
“家仁大老爷,好雅兴。”张豪放下茶杯,闷声道。
唐家仁笑了笑,浑浊的眼睛看着天上的月亮:“人老了,觉就少。死之前,能多看几眼这月亮,不亏。”
他的话很平淡,平淡得像是在谈论天气。
张豪抓着茶杯的手,指节猛然收紧,坚硬的青瓷杯身上,瞬间布满了蛛网般的裂纹。
他沉默了许久,喉结滚动,终于还是没忍住。
“大老爷,我一直在想一件事。”
“哦?说来听听。”唐家仁饶有兴致地看着他。
“我在想,有没有一种法子……”张豪的声音很沉,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能让所有人都活着回来。”
话音落下。
唐家仁端着茶杯的手,在半空中停住了。
他愣愣地看着张豪,那双浑浊的老眼里,闪过一丝无法掩饰的错愕。
随即,他爆发出一阵剧烈的咳嗽,夹杂着压抑不住的大笑。
“咳咳……哈哈……哈哈哈哈!”
笑声在寂静的夜里传出很远,惊起几只夜鸟。
“年轻人,你啊你……”唐家仁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他指着张豪,连连摇头,“你这是在问刺客,怎么才能不死人啊!”
他止住笑,脸色重新变得平静,但那份豁达却更浓了。
“我们是唐门的刺客。从拿起毒药和暗器的那天起,命,就不是自己的了。”
他举起自己的茶杯,对着月亮遥遥一敬,然后一饮而尽。
“我这把老骨头,七十三年,杀过的人,救过的人,都够数了。如果能用我这条老命,换掉那个忍头小畜生的狗命,让这场仗少死几个咱们自己的弟兄……”
他枯瘦的脸上,绽放出一个无比灿烂的笑容。
“值!太他娘的值了!”
看着老人那张满是决绝与坦然的脸,张豪的喉咙像是被一块烧红的烙铁堵住了。
他想告诉他。
大老爷,你成功了。
你的丹噬,成了。
你用一条命,换了对面五个顶尖高手,血赚!
可这些话,在他喉咙里翻滚了无数次,最终还是被他死死地咽了回去。
一旦说了,历史的轨迹就会改变。
他唯一能做的,唯一能相信的,只有自己的拳头!
唐家仁是何等人物,他看着张豪那副牙关紧咬,拳头捏得咯咯作响,一副想砸烂什么却又强行忍住的模样,非但没有生气,反而欣慰地笑了。
“我知道你很强,强得不讲道理。门长说,你或许比他更强。”
老人的声音变得温和了许多。
“但这次的敌人,不一样。他们躲在暗处,用毒,用诡计,像一群躲在臭水沟里的老鼠。”
“所以,我这个老头子,就是门长准备的,那颗保证能炸翻老鼠窝的臭蛋。这颗蛋,用了,就没了。”
唐家仁的眼神变得深邃。
“也就是说,这趟活儿,从门长答应让你进来的那一刻,就不再是纯粹的生意了。”
他看着张豪,一字一顿地说道。
“你不用有那么大的压力。你只需要做你最擅长的事。”
“把挡在我们面前的所有墙壁,都给老子……一拳砸穿!”
老人的话,像是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张豪心中那把烦躁的锁。
他愣愣地看着唐家仁,看着这位坦然赴死的老英雄。
心中那股想要将一切不平都砸个粉碎的暴戾之气,缓缓沉淀,化作了一股更加沉重,也更加坚硬的熔岩。
他默默地端起茶杯,将那杯已经冷掉的茶水,一饮而尽。
茶水的苦涩,顺着喉咙,一路凉到了心底。
张豪在心中,立下了一个无声的誓言。
大老爷。
你说的,都对。
但我不信命!
你的这条命,我保了!
忍头那颗狗头,也得由老子亲手来拧!
这杯送行的断头酒,今天我喝了。
到了黄泉路上,阎王爷敬你的酒,我替你——
砸了他的桌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