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阴荏苒,转眼已是初夏。
距离那场举世瞩目的婚礼,已过去数月。
这几个月里,朝堂之上,帝相之间维持着一种诡异的平衡。
楚晏兮不再如最初那般刻意刁难,但也绝无半分暖意,处理政务时公事公办,目光掠过沈疏桐时,如同看待一件没有生命的器物。
沈疏桐则愈发沉默,除了必要的奏对,几乎不再多言,将所有精力都投入到永无止境的国事之中,整个人清瘦得厉害,如同一支随时会折断的墨竹。
然而,表面的平静之下,是沈疏桐日复一日、变本加厉的自我凌迟。
她需要更彻底的决断,需要将楚晏兮心中最后一丝可能残存的念想,也连根拔起。
这日,御书房内,商讨完西北军屯事宜,沈疏桐正垂首整理奏章,准备告退。
初夏的天气已有些闷热,她今日穿着一身较为轻薄的紫色夏袍,立领的设计原本严谨地贴合着脖颈。
就在她微微躬身行礼的瞬间,或许是动作牵拉,那立领竟意外地松开了一线缝隙。
一直习惯性将目光落在别处的楚晏兮,眼角的余光恰好捕捉到了那一闪而过的异样——在那段白皙纤细的脖颈侧后方,隐约透出几点暧昧的、已然转为淡粉色的红痕!
那痕迹的位置,那形态……分明是……!
楚晏兮的呼吸骤然停滞,浑身的血液仿佛在瞬间冲上头顶,又瞬间冻结!
她握着朱笔的手指猛地收紧,指节发出清脆的响声,笔尖的朱砂在奏折上洇开一大团刺目的红,如同她此刻骤然碎裂的心。
是了……她怎会忘了?沈疏桐已嫁作人妇!
她与顾清泫,是名正言顺的夫妻!
同床共枕,耳鬓厮磨……本就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可知道是一回事,亲眼见到这可能的“证据”,却是另一回事!
那淡淡的红痕,像是一把淬了毒的匕首,带着无与伦比的嘲讽与残忍,狠狠捅进了她最柔软、最不堪一击的痛处!
嫉妒、酸涩、屈辱、以及一种被彻底玷污的恶心感,如同汹涌的潮水,瞬间将她吞没!
她几乎能想象出,那清冷如雪的人,是如何在另一个人身下……
“砰!”
楚晏兮猛地将朱笔拍在案上,霍然起身!
胸膛剧烈起伏,脸色煞白,那双桃花眼中翻涌着骇人的风暴,死死地盯着沈疏桐,仿佛要将她生吞活剥。
沈疏桐在她拍案而起的瞬间,便已敏锐地察觉到了。
她动作微微一顿,随即,以一种近乎刻意的缓慢,抬手拢了拢松开的衣领,将那惹眼的痕迹重新严严实实地遮盖住。
自始至终,她没有抬头,没有解释,更没有流露出丝毫的慌乱或羞赧,仿佛那只是一个无意的疏忽,遮掩则是理所当然。
这份彻底的、冰冷的“坦然”,成了压垮楚晏兮的最后一根稻草。
所有的愤怒,所有的质问,都哽在喉咙里,化作一声无声的、绝望的嘶鸣。
她看着沈疏桐那低眉顺目、却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姿态,忽然觉得无比可笑,也无比疲惫。
她还在期待什么?还在不甘什么?
这个人,从里到外,从身到心,都已经属于别人了。
她楚晏兮,贵为天子,却连一丝一毫的位置,都不再拥有。
“滚。”
一个冰冷的字眼,从楚晏兮齿缝间挤出来,带着浓重的鼻音和挥之不去的颤意。
沈疏桐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随即深深一揖:“臣,告退。”
她转身,步履依旧平稳,一步步退出御书房,没有半分留恋。
在她身影消失的刹那,楚晏兮仿佛被抽走了所有力气,颓然跌坐在龙椅上。御书房内寂静无声,只有她粗重而压抑的喘息。
她死死盯着沈疏桐方才站立的地方,眼中没有泪,只有一片荒芜的死寂,和一种近乎毁灭的冷静。
既醉不了相思,那便清醒着,沉沦吧。
既然她可以嫁作人妇,与旁人恩爱缠绵,那自己为何还要为她守着一颗早已千疮百孔的心?
一个疯狂的、带着自毁意味的念头,在她心中疯狂滋长。
翌日,早朝。
楚晏兮并未出现,只由内侍传出旨意:陛下偶感风寒,今日免朝。
然而,真正的风暴,在当日下午便席卷了整个京城。
一道震惊朝野的圣旨自宫中传出——陛下有感中宫空悬,为延绵国祚,稳定社稷,特下旨遴选皇夫!
凡京中四品以上官员及各地世家大族中,年满十六、品行端方、容貌俊秀的未婚男子,皆在候选之列!由礼部牵头,即刻开始筹备选秀事宜!
消息传出,举国哗然!
百官们面面相觑,心思各异。
有老怀欣慰者,觉得陛下终于想通,肯为社稷考虑了;
有暗中盘算者,开始琢磨自家或姻亲族中是否有合适子弟,若能入选,便是泼天的富贵;
亦有如苏芷晴等知情人,心中唯有沉沉的叹息与担忧。
而更多的人,则将目光投向了丞相府。
陛下此举……是在与沈相赌气吗?
还是真的……放下了?
丞相府内,沈疏桐听到这个消息时,正在书房练字。
笔尖一顿,上好的宣纸上瞬间晕开一大团浓黑的墨迹,毁了即将写完的一篇《谏太宗十思疏》。
她看着那团墨迹,久久未动,仿佛那墨汁不是晕在纸上,而是晕在了她的心上,缓慢地、冰冷地,浸透了她所有的感知。
她成功了。
她终于,彻底地,将她推开了。
心口传来一阵窒息般的闷痛,让她几乎喘不过气。
她缓缓放下笔,走到窗边,望着皇宫的方向,初夏明媚的阳光照在她脸上,却映不出一丝暖意,只衬得她脸色愈发苍白,眼神愈发空洞。
也好。
这样……也好。
一个月后,遴选皇夫的第一轮初选,在万众瞩目中于宫中拉开序幕。
麟德殿被布置得焕然一新,楚晏兮高踞御座,今日她并未穿着沉重的龙袍,而是一身绯红色绣金凤的常服,妆容明艳,眼波流转间,带着一种漫不经心的风情。
她斜倚在铺着白虎皮的宽大座椅上,指尖轻轻点着扶手,看着殿下那些鱼贯而入、精心打扮过的年轻男子。
他们或俊朗,或文雅,或英武,各有千秋。
内侍在一旁高声唱着名帖家世,楚晏兮时而挑眉,时而轻笑,偶尔会随口问上一两句,语气轻佻而随意,仿佛在挑选一件件精美的玩物。
“这个眉眼倒有几分像……”
她低声对身边的内侍笑道,话未说尽,但内侍已心领神会,冷汗涔涔而下。
“那个……腰不够细。”
“嗯,这个声音尚可,留下吧。”
她嬉笑怒骂,恣意张扬,将一场关乎国本的遴选,变得如同市集挑选货物。
百官们垂首而立,不敢多言,只觉得这位年轻的女帝,性情似乎越发难以捉摸。
没有人看到,在她垂下眼眸,端起酒杯假意啜饮的瞬间,那眼底深处一闪而过的、浓得化不开的疲惫与荒凉。
这盘棋,下到如今,竟是满盘皆输,无人欢欣。
她开始不再压抑自己“荒唐”的一面。
朝堂之上,她依旧是那个雷厉风行、决策果决的明君,批阅奏章、处理政务,丝毫不曾懈怠,甚至在某些改革上,展现出超越年龄的魄力与智慧,令原本有些担忧的老臣们也暗自点头。
然而,退朝之后,回到那偌大却空寂的深宫,她仿佛变了一个人。
不过月余,第一批经过层层筛选的“侍君”便被送入了宫中。
这些男子,或俊朗英挺,或温文儒雅,或才华横溢,皆是万里挑一的人物。
楚晏兮为他们赐予华丽的宫苑,赏赐珍宝绸缎,甚至偶尔会召他们一同游园、赏画、听曲。
麟德殿内,时而会传出丝竹管弦之声与女帝清越的笑声。
她与他们谈笑风生,举止看似亲昵,赏遍这人间绝色,仿佛真的沉浸在这温柔乡中。
然而,唯有近身伺候的心腹宫人才知道,陛下从未允许任何一位侍君在她宫中留宿超过亥时。
她与他们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可以一同品评新得的书画,可以听他们弹琴吟诗,甚至会在他们作画时,在一旁慵懒地支着下颌观看,偶尔还会亲自执笔,在那画卷上添上几笔风流写意的墨竹或寒梅。
但若有人试图靠得太近,或是眼神中流露出不该有的僭越与欲望,楚晏兮那双含笑的桃花眼会瞬间冷却,如同淬了冰。
“手若是不想要了,尽管再往前伸一寸试试?”
她曾对着一位试图为她斟酒时“不小心”碰到她袖摆的侍君,笑语盈盈地说道,眼神却冰冷如刀。
那侍君当场吓得面无人色,跪地求饶,自此再无人敢越雷池半步。
每一次看似盛大的“荒唐”之后,当侍君们恭敬退下,宫人收拾完满殿的杯盘狼藉,楚晏兮独自一人坐在空旷的昭阳殿内,脸上所有的嬉笑怒骂都会瞬间褪去,只剩下无边无际的清寂与疲惫。
她看着镜中那个华服盛装、却眼神空洞的自己,只觉得无比可笑。
她以为,用这种方式可以麻痹自己,可以报复那个人的“背叛”,可最终却发现,无论身边环绕多少绝色,无论制造出多少喧嚣,她心底那片荒原,从未有过一丝绿意。
她以为,她早已死了心。
她嬉笑怒骂,赏遍人间春色,却无人窥见,每一次盛大的荒唐背后,那双那双她真正渴望看到的、清冷眼眸中的波澜,从未为她泛起。
既醉不了相思,那便在这清醒的人间春色里,彻底沉沦吧。
却不知,心若未死,又如何会感到这般彻骨的疼痛?
朝臣们对女帝这突如其来的“风流”转变,态度各异。
有些老臣忧心忡忡,上书劝谏陛下当以国事为重,莫要沉溺声色。
楚晏兮或置之不理,或轻描淡写地驳斥:
“孤处理朝政可有半分懈怠?既未耽误国事,选几个可心人放在宫中解闷,有何不可?”
也有善于逢迎者,开始四处搜罗美男,以期投陛下所好。
而沈疏桐,在每一次听到宫中又纳了新宠,或是女帝与某位侍君相谈甚欢的传闻时,那看似平静无波的眼眸深处,都会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碎裂般的痛楚。
她会在无人的夜里,对着冰冷的月色,一遍遍摩挲着那个早已空空如也的梅香锦囊,任由那名为“嫉妒”和“后悔”的毒液,腐蚀着自己的五脏六腑。
她亲手将那人推向了“广纳天下美男”的道路,如今听着那满城风雨,才知何为真正的凌迟。
苏芷晴偶尔见到沈疏桐,看着她日益消瘦的身形和眼底无法掩饰的灰败,只能暗自叹息。
她曾委婉劝过楚晏兮,却被女帝用一句“苏尚书还是多操心操心自己的‘桃花债’吧”给堵了回来。
至于她自己的“桃花债”——那位林婉儿姑娘,如今已是苏府的常客,虽不再送甜腻的点心,却总能找到各种由头前来“请教”学问,或是“偶遇”于书肆画坊,其执着与巧思,让一向清冷的苏尚书也颇感头疼,心底那丝抗拒,似乎也在不知不觉中慢慢消融。
这世间情爱,从来都是如此,有人清醒沉沦,有人故作荒唐,有人苦苦追逐,有人避之不及。
唯有那深宫与相府之间的无形鸿沟与无声拉扯,在日渐凛冽的秋风中,愈发深刻,也愈发……无解。
既醉不了相思,那便在这清醒的、盛大的荒唐中,一同沉沦至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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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所谓的“吻痕”!!!都是假的!!!丞相为了让女帝相信自己掐的,也是故意给女帝看的,然后女帝也是假的,为了气沈相的,什么都没让别人碰到!!!he!!!这几章先虐一下,马上就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