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三,小年,亦是沈疏桐的生辰。
皇宫内外已开始装点年节的红绸彩灯,驱散了些许冬日的肃杀,却驱不散昭阳殿内弥漫的压抑。
楚晏兮一夜未眠,眼底带着淡淡的青影,衬得她今日特意挑选的一身绯色宫装,也少了几分鲜亮,反倒显出一种强撑的秾丽。
她坐在妆台前,任由宫人为她梳理长发,目光却怔怔地望着铜镜旁那个紫檀木盒——里面是她在沈疏桐离京后,亲自描摹了许久,才终于觉得满意的一幅小像。
画中人眉眼清冷,身着丞相官袍,立于梅树之下,正是那日暖阁赏梅时的模样。
她本想在她生辰这日,连同其他赏赐一同给她……
“陛下,沈丞相已在御书房外候旨。”内侍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
楚晏兮深吸一口气,敛起所有外露的情绪,恢复了帝王的威仪:“宣。”
御书房内,炭火烧得极旺,温暖如春。
沈疏桐垂首静立,依旧是一身庄重的紫色官袍,只是今日似乎浆洗得格外挺括,衬得她身姿愈发挺拔清瘦。
她微微低着头,长睫在眼下投下淡淡的阴影,让人看不清她眸中的神色。
楚晏兮步入御书房时,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幅景象。
她的目光贪婪地流连在那人身上,近乎饥渴地捕捉着分别数月来的每一丝变化。
她瘦了,变得更加清冷,边关的风霜在她身上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记,却也让她如同经过淬炼的寒玉,更添几分凛然不可犯的气质。
“臣,参见陛下。”沈疏桐依礼下拜,声音平稳无波。
“丞相免礼。”
楚晏兮走到书案后坐下,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温热的茶杯,试图驱散心底那莫名的寒意和一丝不祥的预感。
她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如常,“丞相昨日方归,本该让你好生歇息,只是年关诸事繁杂,不得不劳烦丞相。”
“陛下言重,此乃臣之本分。”沈疏桐起身,依旧垂眸,语气恭谨。
楚晏兮定了定神,开始与她商议正事。
先是关于此次凯旋的战利品分配,哪些充入国库,哪些犒赏边军,哪些用于抚恤,沈疏桐条理清晰,对答如流,显然早已深思熟虑。
接着便是年关祭典、宫廷年宴、各地朝贺使臣接待等一应事宜,沈疏桐亦能迅速提出稳妥周全的方案,与她配合默契,仿佛从未分开过这数月。
然而,楚晏兮却敏锐地感觉到,在这公事公办的应对之下,沈疏桐似乎在刻意回避与她的眼神接触,那份疏离感,比昨日朱雀门外更甚。
她心中的不安如同滴入清水中的墨汁,迅速蔓延开来。
公务终于商议得差不多了。御书房内陷入了一阵短暂的沉默,只余炭火偶尔的噼啪声。
楚晏兮看着站在下方,依旧低眉顺目的沈疏桐,心中那份压抑了数月的思念与委屈,终于忍不住探出了头。她放柔了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希冀与讨好,打破了沉默:
“阿疏姐姐……”
她用了旧称,试图拉近彼此的距离,
“边关苦寒,你……辛苦了。孤瞧着,你清减了不少。”
她从书案下拿出那个紫檀木盒,轻轻推到案前,语气带着几分故作轻松的雀跃:
“今日是你生辰,这是孤……孤命画院为你绘的小像,你看看,可还像?”
沈疏桐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
那声久违的“阿疏姐姐”,如同最锋利的针,猝不及防地刺入她早已千疮百孔的心。
她几乎能想象到,那木盒中的小像,定是倾注了面前这人多少心血与情意。
不能心软……绝对不能!
她狠下心肠,没有去看那木盒,甚至没有回应那声称呼,只是保持着垂首的姿态,声音依旧平稳,甚至带着一丝刻意的淡漠:
“劳陛下挂心,臣一切安好。陛下厚赐,臣心领,然臣身为外臣,私受陛下画像,于礼不合,恐惹非议,还请陛下收回。”
楚晏兮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
她捧着木盒的手,僵在半空,指尖冰凉。
她不敢置信地看着沈疏桐,看着她那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侧脸,一股巨大的委屈和受伤感如同潮水般将她淹没。
于礼不合?恐惹非议?
她们之间,何时需要讲究这些了?还是说……经过边关这数月,她与顾清泫的“相处融洽”,让她觉得,与自己保持距离才是“合礼”?
御书房内的温暖,此刻却让楚晏兮觉得如同置身冰窖。
她缓缓收回手,将木盒紧紧攥在掌心,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她看着沈疏桐,桃花眼中翻涌着痛苦、不解,以及一丝被彻底激怒的火焰。
“好……好一个于礼不合!”
楚晏兮的声音冷了下来,带着帝王的威压,
“既然丞相如此恪守礼制,那孤便与你论一论公事!”
沈疏桐心中一片冰凉,她知道,最艰难的时刻,到了。她暗暗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抬起头,迎上楚晏兮那双灼灼的、带着质问的眼眸。
“陛下,”她的声音依旧平稳,却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臣确有一事,需恳请陛下恩准。”
楚晏兮心头猛地一跳,那股不祥的预感达到了顶点。她死死地盯着沈疏桐,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何事?”
沈疏桐撩起官袍下摆,缓缓跪倒在地,以最郑重臣子之礼,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
“臣,沈疏桐,蒙陛下信重,位居宰辅。然臣年岁渐长,深感孑然一身,非长久之计。且臣身为女子,久居高位,若无家室,恐惹流言,有损朝廷颜面,亦令陛下蒙尘。”
她顿了顿,感受到上方那道几乎要将她洞穿的视线,心如同在油锅中煎炸,声音却依旧冷静得可怕:
“顾侍郎清泫,与臣自幼相识,知根知底,性情相投。此番边关共事,更觉其忠勇可靠,堪为良配。臣……斗胆,恳请陛下,为臣与顾侍郎清泫,赐婚。”
“轰——!”
如同惊雷炸响在耳边,楚晏兮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瞬间窜至头顶,四肢百骸都在一瞬间变得冰冷僵硬!
她猛地从龙椅上站起,身体不受控制地微微摇晃,眼前阵阵发黑。
赐婚?
沈疏桐?
和顾清泫?!
她说什么?年岁渐长?孑然一身?恐惹流言?
这些冠冕堂皇的理由,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把淬了毒的匕首,狠狠地捅进她的心窝!
她们之间那么多年的情谊,那些相依为命的岁月,那些隐秘而炽热的眷恋,难道在她沈疏桐眼里,就抵不过这些可笑的“流言”和“颜面”吗?
还是说……她真的对顾清泫……
不!不可能!
楚晏兮死死地盯着跪在下方,神色平静无波,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件寻常公务的沈疏桐,巨大的痛苦和愤怒如同火山般在她胸腔里爆发!
“沈疏桐!”
她几乎是嘶吼出声,声音尖锐而破碎,带着难以置信的痛楚,
“你……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她绕过书案,几步冲到沈疏桐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桃花眼中盈满了水光,却倔强地不肯落下:
“你看着孤!告诉孤!你方才所言,是真是假?!”
沈疏桐能感受到她剧烈起伏的呼吸,能闻到她身上那熟悉的、带着一丝颤抖的馨香。
她强迫自己抬起头,对上那双盛满了震惊、痛苦和质问的眸子,心脏痛得几乎要碎裂开来。
“臣……”
她的声音带着一丝几不可察的颤抖,却被她强行压下,变得异常清晰和坚定,
“所言句句属实,恳请陛下……成全。”
“成全?”
楚晏兮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她猛地后退一步,踉跄着扶住书案才稳住身形,脸上露出一抹凄厉而绝望的笑容,
“你要孤……成全你和他?”
她摇着头,泪水终于控制不住地夺眶而出,顺着苍白的脸颊滑落:
“沈疏桐……你怎么敢……你怎么能……”
御书房内,只剩下楚晏兮压抑的、破碎的喘息声和炭火燃烧的噼啪声。
空气凝滞得令人窒息。
良久,楚晏兮抬起手,用袖子狠狠擦去脸上的泪水,她重新站直身体,尽管脸色依旧苍白如纸,但那双桃花眼中,却燃起了冰冷的、属于帝王的决绝火焰。
她看着依旧跪在地上,仿佛一座冰雕的沈疏桐,声音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
“若是……孤不同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