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清泫的突然离京,在波澜不惊的朝堂上投下了一颗不大不小的石子。
虽说他请旨的理由冠冕堂皇——“边关药材紧缺,将士伤病堪忧,臣愿亲自押送,以安军心,并实地勘察狄族异动”,且他身为兵部侍郎,此行倒也并非完全师出无名。
但在这个伙国使者尚未离京、各方势力目光胶着的敏感时期,他这一走,难免引人揣测。
楚晏兮在御书房听着暗卫的汇报,得知顾清泫几乎是调动了所有能动用的私人关系,以近乎疯狂的速度筹集了大量珍贵药材,然后便带着一队精锐连夜出城,一路向西,方向直指玉门关。
她放下密报,指尖轻轻敲打着紫檀木桌面,那双妩媚的桃花眼中闪过一丝了然,随即又掠过一丝极淡的、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羡慕?
顾清泫与萧寒之事,在她登基之前便已知晓。只是她没想到,顾清泫那般看似散漫不羁的人,竟也有如此不管不顾、千里奔赴的一面。
为了心中所念之人,可以抛下京中繁华,无视可能的风险与非议。
那她自己呢?
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飘向窗外,越过重重宫墙,仿佛能望见那座清冷的丞相府。
她的阿疏姐姐,此刻又在做什么?
是否还在伏案批阅那些永远也处理不完的奏章?是否……也曾有过片刻,想起那日暖阁之中,她指尖拂过她肩头雪水的温度?
心口传来一阵熟悉的闷痛与酸涩。
她与沈疏桐之间,隔着的,又何止是千山万水?
“陛下,”
内侍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带着几分小心翼翼,
“沈丞相求见,商议伙国使者后续安排及边关军报事宜。”
楚晏兮迅速收敛了心神,脸上恢复了帝王的威仪与平静:“宣。”
沈疏桐步入御书房,依旧是一身一丝不苟的紫色官袍,容颜清冷,步履从容。她行礼,呈上几份文书,声音平稳无波:
“陛下,伙国使者递交国书,言明十日后离京返国。其间,希望能参观我朝太学及织造局,以示两国交好。另,玉门关八百里加急军报,狄族近日确有频繁调兵迹象,萧寒将军……偶染风寒,但已无大碍,军务并无延误。”
她将“偶染风寒”几个字说得极其平淡,仿佛真的只是一桩微不足道的小事。
楚晏兮接过文书,目光却落在沈疏桐的脸上,试图从那张波澜不惊的面容上,看出些什么。
她知道顾清泫为何而去,沈疏桐身为丞相,消息灵通,不可能不知晓萧寒真实伤情,更不可能猜不到顾清泫离京的真正目的。
可她汇报得如此公事公办,将可能引起动荡的消息轻描淡写地压下,是出于稳定朝局的考量,还是……别的什么?
“丞相以为,伙国请求参观太学与织造局,意欲何为?”
楚晏兮放下军报,转而问道,语气听不出情绪。
“太学乃文教重地,织造局关乎民生技艺。伙国此举,无非是想窥探我朝文治根基与工艺水平,其心未必纯粹。然,若断然拒绝,反显我朝小气。臣以为,可允其参观,但需限定范围,派专人陪同,既可彰我天朝气度,亦可防其窥探机密。”
沈疏桐对答如流,思路清晰。
“准奏。”
楚晏兮点头,随即似是不经意地提起,
“顾侍郎倒是心系边关,亲自押送药材去了玉门关。他与萧将军,倒是情深义重。”
她的话语里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试探,目光紧紧锁住沈疏桐。
沈疏桐执笏板的手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顿,长睫低垂,遮住了眸中一闪而过的复杂神色。
她自然听出了女帝话中的深意。顾清泫与萧寒,一个敢冒大不韪千里送药,一个在边关苦苦支撑,这份敢于冲破世俗、直面心意的勇气,与她和陛下之间这晦暗不明、进退维谷的境地,形成了何其鲜明的对比。
她心中泛起一丝微不可察的涟漪,但那涟漪很快便被更深的理智与顾虑压下。
“顾侍郎心系将士,忠于职守,其情可勉。”
沈疏桐的声音依旧平稳,听不出半分波澜,
“至于与萧将军的私谊,乃臣子私事,只要不误国事,朝廷亦不便过多干涉。”
她再次巧妙地将话题引回了“公事”与“职守”的框架内,避开了所有可能涉及私情的讨论。
楚晏兮看着她这副油盐不进、冷静自持的模样,心头那股无名火又隐隐窜起,混合着说不清的委屈与失望。
她总是这样!
永远用最冷静理智的面具来面对她,将她们之间所有可能的靠近都无情地推开!
“好一个‘不便过多干涉’!”
楚晏兮的语气不由得带上了一丝讥诮,
“那若是孤,也想效仿顾侍郎,不拘这‘私事’呢?”
这话几乎已经是明示了!带着赌气的成分,也带着一丝破罐破摔的决绝。
沈疏桐猛地抬眸,对上楚晏兮那双灼灼的、带着挑衅与委屈的桃花眼。她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呼吸骤然一窒。
陛下她……怎能如此直接?如此……不顾后果?
御书房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炭火盆里偶尔爆开的噼啪声显得格外清晰。
沈疏桐的指尖微微收紧,指甲陷入掌心,带来清晰的痛感,帮助她维持着最后的冷静。她不能……绝不能在此刻失态。
“陛下,”
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迎上那双让她心慌意乱的眼眸,声音虽竭力保持平稳,尾音却还是泄露了一丝几不可察的颤抖,
“陛下乃万金之躯,一举一动关乎国本,岂可与臣子相提并论?顾侍郎所为,虽有私心,然于公亦算尽职。而陛下……当为天下表率,万不可因私废公,授人以柄。”
她的话,字字句句都在理,都站在江山社稷的制高点上,如同一堵冰冷坚硬的墙,再次将楚晏兮所有试探的、带着情绪的靠近,毫不留情地挡了回去。
楚晏兮定定地看着她,看着她清冷眼眸中那不容置疑的坚定,看着她紧抿的、透露出决绝意味的薄唇。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和冰凉的失望,如同潮水般瞬间将她淹没。
她忽然觉得有些累了。
每一次的试探,每一次小心翼翼的靠近,换来的都是这样冰冷的回应和义正辞严的告诫。
她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带着自嘲意味的苦笑,缓缓靠向龙椅的椅背,挥了挥手,语气中是难以掩饰的疲惫与疏离:
“丞相所言极是,是孤……失言了。伙国使者之事,便依丞相所言去办。退下吧。”
沈疏桐看着女帝瞬间黯淡下去的眼神和那毫不掩饰的疲惫,心脏像是被细密的针扎过,泛起绵密的疼痛。她知道自己又一次伤了她。可她别无选择。
“臣……告退。”
她躬身行礼,动作依旧标准,然后转身,一步步退出御书房。每一步,都仿佛踩在自己的心尖上。
走出御书房,冬日的冷风扑面而来,让她打了个寒颤,却也让她混沌的头脑清醒了几分。她抬头望着灰蒙蒙的天空,心中一片荒凉。
她何尝不羡慕顾清泫与萧寒的勇气?何尝不想回应那双桃花眼中的期待?
可她肩上扛着的,是辅佐幼帝、稳定朝纲的重任,是先帝的托付,是万千黎民的期望。她与陛下之间,一步行差踏错,便可能是万丈深渊。她不能因为一己私情,将陛下置于风口浪尖,将好不容易稳定下来的朝局再次推向动荡。
这醋海生波,这求而不得的苦涩,便由她一人独自咽下吧。
只是,心狱之困,何时是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