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意渐深,金菊满城之时,西域诸国联合派遣了一支规模盛大的使团入京朝贡。
这支使团沿着古老的丝绸之路而来,驼铃悠扬,带来了遥远大漠与绿洲的奇珍异宝,也为略显沉闷的京城注入了一股鲜活而陌生的异域风情。
麟德殿内,为迎接西域使团而设的国宴,比往日更加隆重辉煌。
殿宇四角的鎏金蟠龙柱上缠绕着新换的明黄绸缎,宫灯尽数点燃,将大殿映照得如同白昼。
空气中弥漫着龙涎香与西域特有的、略带辛辣的香料气味。
文武百官皆着正式朝服,按品阶端坐。
沈疏桐依旧立于文官之首,一身深紫官袍衬得她面容愈发清癯冷寂,她垂眸静立,仿佛殿内的一切喧嚣都与她无关。
只有那微微抿紧的唇线,泄露了她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楚晏兮高踞御座,今日她并未穿着繁复的龙凤礼服,而是选了一身更加利落却也难掩华贵的绯色金凤宫装,墨发以一套赤金红宝石头面高高挽起,露出光洁的额头与修长的脖颈,眉宇间带着属于年轻帝王的、混合着慵懒与威仪的独特风情。
她唇角噙着一抹似有若无的笑意,目光看似随意地扫视着殿下的使团,眼底深处却是一片沉寂的冰湖。
使团正使是一位留着卷曲胡须、眼窝深陷的中年男子,他操着略显生硬但流利的中原官话,向楚晏兮表达了西域诸国对天朝上国的仰慕与归附之心,随后,便开始一一呈上贡礼清单。
璀璨夺目的宝石、光滑如镜的琉璃器皿、纹饰繁复的波斯地毯、健硕神骏的汗血宝马……
一件件稀世珍品被抬入殿中,引得百官阵阵低呼与赞叹。
楚晏兮也只是微微颔首,并未有太多动容,这些物质上的奇珍,似乎并不能真正触动她分毫。
直到使团首领拍了拍手,示意最后一批“贡品”上前。
随着一阵清脆的金铃声响,十余名身着西域特色舞衣的年轻男女,款步走入大殿中央。
男子健硕俊朗,女子则蒙着轻薄的面纱,仅露出一双双或深邃、或妩媚的眼眸,身段婀娜,充满了异域风情。
乐师奏响了带有浓郁西域风情的乐曲,他们随之翩跹起舞,舞姿热情奔放,与中原舞蹈的含蓄婉约截然不同,看得不少官员目眩神迷。
楚晏兮起初也只是懒洋洋地倚着扶手,指尖随着节拍轻轻敲击。
然而,当她的目光无意间掠过舞姬队伍中一个并不算最起眼的身影时,敲击的动作骤然停顿。
那是一名少年。
他并未站在最前方,舞姿也算不上最出众,甚至因为他略显清瘦的身形,在一群热情似火的舞者中,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他同样蒙着半截面纱,只露出一双眼睛和光洁的额头。
但就是那双眼睛——
楚晏兮的呼吸几不可察地一滞。
那双眼睛,并非寻常西域人的深凹大眼,而是眼型偏长,内勾外翘,睫羽浓密如扇。
瞳仁是罕见的浅褐色,在殿内璀璨灯火的映照下,仿佛蕴藏着疏离的清冷光晕。
眼尾微微上挑的弧度,以及那垂眸敛目时,长睫投下的淡淡阴影……
像。
太像了。
像极了那个人平日里,垂眸看着奏折,或是刻意避开她视线时的模样!
尽管这少年的眼神更加温顺,带着些许不安与怯生生的意味,缺少了那人眼底的睿智、深沉与不容置喙的凛然,但那七八分相似的眼型与神态,已足够在楚晏兮死寂的心湖中,投下一块巨石!
歌舞仍在继续,满殿的目光大多被领舞那名艳光四射的女郎吸引。
唯有楚晏兮,她的视线仿佛被钉在了那个沉默的少年身上。
沈疏桐注意到了楚晏兮的目光,顺着她的目光向那名少年看去,那少年抬起头来时,那双酷似自己的眼眸,看的她呼吸一滞。
她是……把那名少年当成自己的替身吗?
思及至此,沈疏桐心中不免再次泛起酸涩。
但面上不显,依旧在旁人看来清冷淡漠的注视着这一切。
一曲终了,舞姬们盈盈下拜。
使团首领正要介绍,却见御座之上的女帝忽然直起身子,伸出一根纤长的手指,精准地指向了那个角落里的少年。
“你,”
楚晏兮的声音响起,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兴味,打破了殿内的余韵,
“上前来。”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顺着女帝所指的方向望去。
当看清那名少年时,不少人都微微一愣,显然不明白陛下为何会独独点中这个看起来并不算出众的舞者。
少年似乎也吓了一跳,身体微微颤抖了一下,在同伴们或惊讶或羡慕的目光中,有些慌乱地走上前,再次跪拜下去,用带着浓重口音的中原话说道:
“奴……奴参见陛下。”
“抬起头来。”
楚晏兮命令道,声音里听不出情绪。
少年依言抬起头,怯生生地望向御座。
那双与沈疏桐极为相似的眉眼,在近距离下,更加清晰地呈现在楚晏兮面前。
楚晏兮定定地看了他片刻,眸中情绪翻涌,有刹那的恍惚,有尖锐的刺痛,但最终,都被一种近乎顽劣的、带着报复意味的“兴趣”所取代。
她忽然勾唇一笑,那笑容明艳逼人,却未达眼底:
“倒是有趣。你叫什么名字?”
“奴……名叫阿史那云。”
少年低声回答。
“阿史那云……”
楚晏兮轻轻重复了一遍,随即转向那使团首领,语气慵懒却带着不容拒绝的威仪,
“孤瞧着合眼缘,便留在宫中吧。”
使团首领先是一怔,随即大喜过望,连忙躬身:
“能得陛下青睐,是云儿的福气,亦是西域诸国的荣耀!”
楚晏兮不再看他,目光重新落回那名为阿史那云的少年身上,语气变得“温和”了些许,却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恩赐:
“既入了宫,便按宫里的规矩来。赐居‘揽月轩’,一应用度,按……贵人的份例。”
她顿了顿,似乎在思考,随即又补充道,
“再拨四个伶俐的宫人专门伺候,没有孤的允许,任何人不得随意打扰。”
“贵人”份例?专拨宫人?不得随意打扰?
这几道旨意一下,满殿皆惊!
即便是之前纳的那些侍君,初入宫时也多是按普通份例,何曾有过如此殊荣?
这西域来的舞者,究竟有何特别,竟能得陛下如此青睐?
无数道探究、惊讶、甚至隐含嫉妒的目光,瞬间聚焦在了那仍跪在地上、似乎还没反应过来的少年身上。
而一直垂眸静立的沈疏桐,在听到楚晏兮那几句“额外开恩”的旨意时,身体几不可察地晃动了一下。
她虽然未曾抬头去看那少年,但女帝那突如其来的、毫不掩饰的“兴趣”与“偏爱”,以及那旨意中透露出的、近乎保护的意味,像一根无形的鞭子,狠狠抽打在她的心上。
她几乎能想象出,此刻楚晏兮看着那少年时,眼中会是怎样的神情——带着对某种相似轮廓的迷恋,以及……对她沈疏桐最直接、最刻意的挑衅与报复。
心,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紧紧攥住,痛得她指尖发麻。
她强行稳住身形,将喉间涌上的苦涩死死咽下,依旧维持着那副波澜不惊的臣子模样。
只是那掩在宽大袖袍下的手,早已紧握成拳,指甲深陷,带来一片黏腻的湿意。
楚晏兮将沈疏桐那瞬间的僵硬与愈发苍白的脸色尽收眼底,心中涌起一股扭曲的快意。
她笑着对那少年招了招手,语气是前所未有的“柔和”:
“云儿,起来吧,到孤身边来。”
阿史那云怯生生地起身,在无数道复杂的目光注视下,有些不知所措地、一步步走向那至高无上的御座。
楚晏兮看着他走近,看着他那双与某人神似的眼眸中流露出的惶恐与顺从,脸上的笑容愈发深了。
很好。
既然心已死,那便找些有趣的影子,来点缀这无聊的沉沦吧。
而这其中最有趣的,莫过于一个……酷似那人的影子。
她要让所有人都看到,尤其是让那个人看到,没有她沈疏桐,她楚晏兮依旧可以找到“合眼缘”的人,并且,给予其“独一无二”的偏爱。
这偏爱是真是假,并不重要。
重要的是,它能刺痛那个人,便足够了。
西域使者进贡,献上美人如云。
而女帝独独青睐那眉眼疏冷者,给予破格恩宠。
这一幕,落在满朝文武眼中,成了陛下风流韵事的新篇章;
落在个别人眼中,却成了最残忍的凌迟与最无声的宣战。
这场因相似而起的“偏爱”,如同一颗投入死水的石子,注定将在已然冰封的帝相关系上,激起更深的、难以预测的波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