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熙二十五年的梅雨缠绵不绝。翌日早朝,金銮殿檐角的雨帘未断,楚晏兮端坐龙椅,目光却不时飘向珠帘后的那道身影。
沈疏桐今日着了绛紫朝服,玉冠束得一丝不苟。雨水在她官袍下摆洇开深色云纹,她却浑然未觉般陈述漕运新政,声音清冷如殿外雨声。
“陛下以为如何?”礼部尚书突然发问。
楚晏兮猛地回神,才发现自己只顾盯着丞相被雨打湿的袖口。正窘迫时,珠帘后传来从容应答:“李尚书奏请增江南漕运配额,然今岁梅雨汛急,臣建议暂缓。”
小女帝悄悄舒了口气:“便依丞相所言。”
退朝钟声响起,沈疏桐却未如常候驾,反欲快步离去。楚晏兮提着龙袍下摆追上去:“阿疏姐姐,今日奏折...”
“臣稍后送至陛下寝宫。”丞相躬身行礼,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雨天地滑,陛下小心步辇。”
午后的御书房弥漫着潮湿墨香。沈疏桐将奏折分门别类摆好,却另设小案于殿柱旁:“臣在此处批阅即可。”
楚晏兮咬着紫檀笔杆瞪她:“那么远,孤看不清字。”
“臣可读与陛下听。”
“不要!”朱笔在宣纸上划出凌乱墨痕,“孤要你像往常那样教。”
沈疏桐沉默片刻,终究移步至龙案旁。却特意将座椅挪后三寸,执朱笔时衣袖都小心敛着,生怕碰到小女帝分毫。
楚晏兮忽然倾身按住奏折:“这里不懂。”
丞相立即后仰,脊背撞上椅背发出轻响:“陛下请问。”
“你躲什么?”小女帝委屈地扁嘴,“昨夜明明...”
“陛下!”沈疏桐骤然起身,“君臣有别。”
雨声忽然急促,敲得琉璃瓦叮咚作响。楚晏兮盯着她紧绷的侧脸,忽然将朱笔掷在地上:“好个君臣有别!那昨夜抱孤的时候,怎么不想着君臣有别?”
墨点溅上丞相官袍,像雪地落了几点寒梅。
晚膳时分,宫人送来姜茶驱寒。楚晏兮故意打翻茶盏,等着对方如往常般着急查看——却只见沈疏桐从容唤来宫人收拾,自己仍端坐批折。
“烫着没有?”小女帝忍不住先问。
“谢陛下关怀,无碍。”答得恭敬疏离。
烛台添第三次灯油时,沈疏桐忽然起身:“臣告退。”
“不准!”楚晏兮拽住她衣袖,“这些奏折...”
“陛下已能独当一面。”丞相轻轻抽回衣袖,“何况...臣终究是外臣。”
最后三个字说得极轻,却像冰针刺心。楚晏兮怔怔望着空落落的手心,忽然发现对方腕间空无一物——那根她亲手系的五彩丝绳不见了。
是夜,丞相府书房,烛火通明。
沈疏桐对着满案公文出神,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腕间——那里还留着丝绳缠绕的细微压痕。窗外雨声渐密,她忽然取出鎏金匣,里面静静躺着那根褪色的五彩丝绳。
“陛下...”她对着虚空轻叹,“臣终究...越界了。”
脑海中浮现昨夜场景:小女帝浑身湿透站在雨里,眼睛亮得惊人地说“孤都知道”。那一刻她几乎要放弃所有坚守,将那人拥入怀中。
但今早看见镜中自己心口的旧伤时,骤然清醒——这道为护她而受的伤尚且如此,若真踏出那一步,带给她的会是万劫不复。
翌日放晴,楚晏兮在梅林堵住正在采露烹茶的丞相。
“躲孤?”小女帝踢开脚下石子,“孤是洪水猛兽不成?”
沈疏桐躬身行礼:“臣不敢。”
“那你看着孤说话!”
丞相抬眸,目光却落在对方发间——那里簪着支陌生的赤金步摇,显然是精心挑选过的样式。
楚晏兮注意到她的视线,故意晃了晃步摇:“苏姑姑送的,说适合孤这个年纪。”
沈疏桐指尖微紧:“苏尚书有心了。”
“是啊。”小女帝凑近半步,“她还说,该给孤相看皇夫了。”
梅枝突然被折断,汁液染绿了丞相指尖。她垂眸道:“陛下确实...快到了该择婿的年纪。”
楚晏兮盯着她颤抖的睫毛,忽然笑开:“那阿疏姐姐帮孤挑个最好的?”
“臣...”声音哑得厉害,“遵旨。”
此后半月,朝臣们都察觉异常。
镇国公主不再与陛下同乘步辇,奏折皆由宫人转交,议事时必垂三重珠帘。有次小女帝追下玉阶相送,却见丞相躬身长揖:“陛下留步,于礼不合。”
楚晏兮站在汉白玉阶上,望着那道渐远的绛紫色身影,忽然对宫令监道:“传旨,及笈礼过后孤要选皇夫。”
消息传到丞相府时,沈疏桐正在批阅秋闱章程。朱笔在纸上顿住,墨迹晕开大片污痕。
“陛下...当真如此说?”
“千真万确。”宫人低声补充,“还说要从苏尚书家的公子开始相看。”
沈疏桐望着窗外的梅树,忽然觉得心口旧伤隐隐作痛。她缓缓起身,将秋闱章程锁进抽屉最深处。
选夫旨意下达的第三夜,丞相府门被叩响。
沈疏桐开门时,只见楚晏兮浑身湿透站在雨里,怀里紧紧抱着鎏金匣。
“孤把他们画像都烧了。”小女帝声音发颤,“你看,一本都不剩...”
丞相沉默侧身:“陛下不该来此。”
楚晏兮突然打开木匣——里面根本不是画像,而是三百张红梅映雪图,张张落款都是“疏桐”二字。
“你骗孤...”
沈疏桐踉跄后退,“那些画...”
“苏姑姑都告诉我了。”楚晏兮踏进门槛,雨水顺着发梢滴落,“你每年生辰都画一幅,就藏在太庙牌位后...”
烛火被风吹得明灭不定。沈疏桐望着画上日期,正是她每年心疾最重的时节。
“陛下何苦...”
“孤就是要看看!”楚晏兮将画铺满地面,“看你还要自欺欺人到几时!”
雨声震耳欲聋。第十六幅画上突然多了一行小字,墨色犹新:
“永熙二十五年雨夜,吾爱逾矩。”
沈疏桐猛然跪倒在地,指尖深深陷入掌心。
“现在...”楚晏兮轻轻抱住她,“还要推开孤吗?”
檐外雨声渐歇,晨曦微露。丞相府的门缓缓关上,将满院梅花与未尽之语,都锁在了这个漫长的雨夜里。
唯有那幅最新完成的画作,在晨光中静静凝视着相拥的两人,画中红梅开得正艳,像极了心口那道永不愈合的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