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日后,北望关外的风雪,已将那场惊天大战的痕迹,掩埋了七七八八。刺鼻的血腥味,被肉粥浓郁的香气所取代。数万名降兵,不再是乌泱泱的一片,而是在陷阵营士卒的监督下,以千人为单位,划区而坐。他们虽然衣衫褴褛,神情疲惫,但眼中,却再无先前的麻木与绝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复杂的、混杂着安宁与敬畏的情绪。
韩宇兑现了他的承诺。热气腾腾的肉粥,一日两餐,管够。受伤的,有简单的伤药。生病的,有熬好的姜汤。没有打骂,没有羞辱,只有冰冷的秩序与热乎的食物。这种看似简单的举措,却在这乱世之中,拥有着直抵人心的力量。
关隘之上,韩宇正负手而立,眺望着这片由自己亲手缔造的奇景。高顺站在他身后,汇报着最新的进展:“主公,五千范阳、渔阳籍的士卒已甄选完毕,兵甲粮秣皆已备妥,随时可以遣散。其余降兵,情绪稳定。只是……关内粮草,消耗甚巨,最多,只能再支撑五日。”
“五日,足够了。”韩宇的声音,平静如常,“我们的客人,应该也快到了。”
话音刚落,远方的地平线上,负责警戒的斥候,点燃了烽火。一道狼烟,笔直地,冲上云霄。
来了。
与公孙瓒大军那混乱绝望的气息截然不同,这一次出现的,是一支真正意义上的精锐之师。五千骑兵,清一色的河北神骏,骑士们身披玄甲,手持长枪,头顶的红缨,在寒风中,如同一片燃烧的火焰。他们行进的队列,整齐得如同用尺子画出来一般,一股锐不可当的肃杀之气,扑面而来。
为首一员大将,身形魁梧,面如重枣,手持一柄开山大刀,胯下一匹火红色的战马,神威凛凛。正是袁绍麾下,与文丑齐名的河北名将——颜良。
颜良的骑兵,在距离北望关一里外,缓缓停下。他策马上前,身后,自有亲兵,高声喝道:“冀州袁车骑麾下,颜良将军,奉命前来,协助韩校尉共讨国贼!还请速速开关,以迎王师!”
声音,充满了居高临下的傲慢。在他看来,韩宇不过是侥幸取胜的地方豪强,如今,他这支代表着袁绍天威的王师驾到,对方理应感恩戴德,开关出迎。
城墙之上,陷阵营的士卒们,闻言,皆是面露怒色。他们刚刚打赢了一场足以载入史册的大战,如今,却被人用这种施舍般的语气对待,心中,自然不忿。
韩宇却是不以为意,他只是淡淡一笑,对着城下,朗声道:“原来是颜良将军,久仰大名。将军远来辛苦,只是,国贼公孙瓒,已于两日前,授首于此。将军此番,怕是白跑一趟了。”
颜良闻言,瞳孔微微一缩。他早就收到了公孙瓒兵败身死的消息,但此刻,亲耳从这个年轻人口中,如此轻描淡写地说出,心中,依旧是掀起了不小的波澜。
他的目光,越过韩宇,看到了关外那黑压压的、数以万计的降兵。饶是他见多识广,也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他终于明白,情报中所说的“七百破七万”,并非夸大其词。
“韩校尉,果然名不虚传。”颜良压下心中的震惊,声音,却依旧强硬,“既然国贼已除,我奉主公之命,前来接管幽州防务,亦是应有之理。还请校尉,打开关门,让我军入关休整。”
这,才是他此行的真正目的。名为协助,实为摘桃子。只要他的五千精骑,进了北望关,这座战略要冲,便等于落入了袁绍之手。
韩宇笑了。
“颜良将军,说笑了。北望关,乃幽州门户,隶属刘虞牧伯治下。韩某,亦是受刘牧伯之命,在此守土。将军要入关,恐怕,还得先问过刘牧伯的意思。”
他轻轻巧巧地,便将刘虞这座大山,搬了出来。
颜良脸色一沉,冷哼道:“韩校尉,这是要拒王师于门外吗?我军,乃是为解你北望关之围而来。如今,你却要过河拆桥?”
“将军误会了。”韩宇的笑容,依旧温和,但说出的话,却字字如针,“将军的好意,韩某心领。只是,我这北望关,庙小,实在容不下将军这尊大佛。况且……”
他的声音,微微一顿,目光,扫向了下方那数万降兵。
“况且,我这里,还有数万张嘴,等着吃饭。实在没有多余的粮草,来招待将军的五千精骑了。”
颜良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眉头,皱得更紧了。他有些看不懂韩宇的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收降数万敌军,不杀不收编,反而,当做累赘一般养着?这简直是闻所未闻!
就在此时,韩宇,缓缓举起了自己的右手。
“开饭。”
随着他一声令下,关外,那数百口大锅的锅盖,被同时揭开。浓郁的肉粥香气,瞬间,飘散开来。数万名降兵,在各自区域校尉的指挥下,排着长队,依次上前,用手中的破碗,盛取那能救命的食物。
整个过程,数万人,竟是鸦雀无声,只有吞咽与碗筷碰撞的声音。那份秩序,那份安静,让久经战阵的颜良,都感到了一阵心悸。
这,哪里是降兵?这分明是一支,被驯服的……军队!
韩宇的声音,再次悠悠传来:“颜良将军,你看。他们,都是幽州的子弟。公孙瓒死了,他们,便不再是贼。而是,等着回家的……农夫。”
“我若是不管他们饭吃,他们,便会化作盗匪,流窜于乡野,为祸幽州。我若是此刻,将他们交给你,你,是杀,还是不杀?”
颜良的脸色,瞬间,变得无比难看。
他,答不上来。
杀了?袁绍,必将背上“屠戮降卒”的恶名,尽失幽州人心。
不杀?这数万张嘴的粮草,从何而来?难道要他五千精骑,饿着肚子,去看管这群随时可能哗变的降兵?
韩宇,用一个最简单,也最无解的阳谋,将一个巨大的烫手山芋,摆在了他的面前。
“所以,将军。”韩宇看着脸色变幻不定的颜良,图穷匕见,“将军的兵,还是不要入关的好。就在关外十里处,扎营休整吧。待我,将这些幽州子弟,尽数遣散之后,再请将军,入关喝一杯水酒,如何?”
这,已经是赤裸裸的逐客令了。
颜良的胸口,剧烈地起伏着。他身后的五千铁骑,感受到了主将的怒火,开始不自觉地,向前压迫。一股紧张的对峙气氛,瞬间,弥漫开来。
然而,就在此时,下方那数万名正在吃饭的降兵,仿佛是收到了某种无声的命令一般,齐刷刷地,停下了手中的动作。他们,缓缓地,抬起头,将数万道复杂的目光,投向了颜良和他身后的骑兵。
那目光中,没有敌意,没有杀气。
只有一种,最原始的、护食般的……警惕。
颜良的心,猛地一沉。
他知道,自己,输了。
他可以下令,冲垮城下那三百人的方阵。但他,绝对冲不破,这由数万颗绝望之心,所筑起的……无形壁垒。
他若敢动手,这数万降兵,会毫不犹豫地,用自己的血肉,将他的五千精骑,彻底淹没在这片雪原之上。而挑起这一切的韩宇,甚至,不需要射出一箭。
良久,颜良缓缓地,收回了自己的大刀。
“好……好一个韩宇,好一个韩校尉!”他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我军,就在十里外扎营!我倒要看看,你,如何收场!”
说罢,他猛地一拨马头,带着身后的五千铁骑,卷起一阵风雪,悻悻而去。
城墙之上,高顺,终于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他看着韩宇的背影,眼神中,充满了无以复加的敬畏。
不费一兵一卒,不发一箭一弩。
仅凭一顿饭,一场阳谋,便逼退了袁绍麾下的河北名将。
此等手段,已非勇武,近乎于……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