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贾诩那辆看似寻常的马车吱吱呀呀地驶出长安平城门时,一场无形的风暴,已经在这座帝都的每一个角落,悄然汇聚。贾诩的离去,带走的不仅仅是李儒眼中的一根钉子,更是裴潜计划中,最关键的一枚棋子。
夜色深沉,长安城内的坊市早已关闭,但各处军营的营帐之内,以及那些专供军士们消遣的昏暗酒肆里,却比往日更加热闹。
“听说了吗?相国要发钱了!”
“什么钱?又是那些一捏就碎的破铜烂铁?”一个满脸胡茬的老兵,不屑地吐了一口唾沫。
“这次不一样!”一个年轻的士兵,压低了声音,神秘兮兮地从怀里,摸出了一样东西。
那是一枚赤金色的“云阁通宝”。
在油灯昏黄的光线下,它温润的光泽,仿佛带着一种魔力,瞬间吸引了周围所有人的目光。
“我……我操!”老兵的眼睛,瞬间直了。他一把抢过那枚钱币,放在嘴里狠狠一咬,留下一道清晰的牙印,那沉甸甸的质感,做不得半点假。“哪来的?”
“一个自称是贾御史家仆的人,刚才在营外塞给我的。”年轻士兵得意洋洋地说道,“他说,贾御史临行前,特意为我们这些忠心耿耿的弟兄,向相国求来的赏赐!还说,这只是开胃小菜,三天后,相国要在校场,用这‘云阁通宝’,犒赏三军,发足一年的饷银!”
“一年?!”
整个酒肆,瞬间炸开了锅。
“真的假的?相国何时这般大方了?”
“管他真的假的!老子今天就认这钱!”一个军侯模样的壮汉,将那枚通宝抓在手里,眼中满是贪婪,“这玩意儿,在黑市上,一枚能换半石好米!比那狗屁小钱,强一百倍!”
相似的场景,在长安城中数十个军营里,同时上演。贾诩的网络,如同一张无形的大手,精准而高效地,将数千枚“云阁通-宝”,送到了那些最容易被煽动、在军中又颇有威望的基层军官手中。它像一剂最猛烈的毒药,迅速在西凉军那早已因劣币而腐朽的肌体里,扩散开来。
贪婪的种子,一旦种下,便会以最快的速度,生根发芽。
而另一把火,则在温侯府那奢华得近乎糜烂的后院,被彻底点燃。
吕布身着一袭锦袍,正欣赏着新得的几名舞姬献舞。他怀中抱着一柄方天画戟,用一块雪白的丝绸,一遍又一遍地擦拭着,神情,是天下无敌的自负与一丝百无聊赖的空虚。
一名亲兵,快步走入,呈上了一封用蜜蜡封口的信。
“温侯,贾御史出城前,托人送来的,说是王司徒的亲笔信。”
“王允?”吕布皱了皱眉,他对那个固执的老头,没什么好感。他随手拆开信封,展开信纸。
信上的字,是王允那熟悉的、刚正有力的笔迹。但内容,却如同一柄烧红的铁锥,狠狠刺入了他的眼中。
信很短,只有寥寥数语。
“……蝉儿刚烈,不堪董贼凌辱,已于日前,自尽身亡。老夫谋事不成,身陷囹圄,唯憾未能手刃国贼,为蝉儿报仇。闻相国三日后将犒赏三军,唯独排斥并州健儿。温侯,天下英雄,岂可郁郁久居人下,受此奇耻大辱……”
“啪——”
吕布手中的青玉酒杯,被他生生捏成了齑粉。
他脸上的慵懒与自负,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火山喷发般的狂怒。
“蝉儿……死了?”
他的脑海中,浮现出那道在月下翩翩起舞的绝世身影,那双清澈如水的眼眸,那句轻柔的“将军,珍重”。那是他贫瘠的生命中,唯一的一抹亮色。他以为,那只是一个被推迟的约定,却没想到,竟成了永诀!
而更让他无法忍受的,是信中最后那句话——“犒赏三军,唯独排斥并州健儿”!
这是何等的羞辱!
他吕布,为董卓斩将夺旗,威震关东,被誉为“人中吕布,马中赤兔”。可到头来,在董卓眼里,他和他麾下的并州狼骑,竟连那些只知烧杀抢掠的西凉兵痞,都不如?!
“董贼!安敢欺我至此!”
一声震天的咆哮,从他胸中迸发而出,整个后院的舞姬侍女,吓得跪倒一片。他猛地站起身,那魁梧的身躯,仿佛一尊从地狱中走出的魔神,手中紧握的方天画戟,发出渴望饮血的嗡鸣。
“高顺!”他对着空无一人的前方,怒吼道。
一道沉默如铁的身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身后。
“主公。”
“传我将令!召集陷阵营所有校尉以上将官,到我帐中议事!今夜,谁敢缺席,斩!”
“喏!”高顺没有问任何缘由,只是躬身领命,转身离去。他的步伐,沉稳如山,每一步,都仿佛踏在长安城即将崩裂的龙脉之上。
吕布站在原地,双目赤红,他看着相国府的方向,那滔天的杀意,几乎凝为实质。
王允,你虽是个老顽固,但这句话,说到了我吕奉先的心坎里!
天下英雄,岂可郁郁久居人下!
相国府,书房。
李儒的面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就在刚刚,他接到了不下十份来自不同渠道的密报。内容,惊人的一致。
“云阁通宝犒赏三军”的谣言,已经传遍了全城。
“军师,这……这定是裴潜的奸计!”一名心腹谋士,焦急地说道,“他这是要逼宫啊!我们必须立刻辟谣,将那些妖言惑众者,就地正法!”
“辟谣?”李儒冷笑一声,那笑声,比冬日的寒风,还要刺骨,“怎么辟谣?告诉那些已经将‘云阁通-宝’视为珍宝的士兵,那只是一个谎言?告诉他们,他们未来一年的军饷,依旧是那堆废铜烂铁?你信不信,我们前脚辟谣,后脚,他们就敢哗变!”
“那……那该如何是好?”
李儒没有回答,他走到窗边,看着那被火光映得一片暗红的夜空,大脑,在飞速运转。
他知道,自己小看了裴潜。对方根本不是在跟他玩什么阴谋诡计,而是在用最赤裸裸的阳谋,将他逼到了一个两难的绝境。
进,则要拿出真金白银,兑现这个他自己都不知道的承诺,那等于向裴潜认输,并且掏空董卓的家底。
退,则军心动摇,哗变在即,根基不稳。
“好一个‘以薪助火’……好一个‘釜底抽薪’……”李儒喃喃自语,眼中,第一次,流露出了一丝真正的忌惮。
他终于明白,裴潜从一开始,就没打算逃。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将这把火,烧得更旺,烧得更大,烧到让所有人都无法控制的地步!
“军师,我们必须做出决断了!”
李儒缓缓转过身,眼中,那丝忌惮,已经化为了毒蛇般的狠厉。
“决断?当然要决断。”他声音冰冷地说道,“既然他想烧,那我就,让他烧个够!”
“传我命令!”
“第一,不必辟谣。不仅不辟谣,还要默认这个消息!让全军上下,都对此事,深信不疑!”
“第二,立刻查封城内所有米行、粮铺!所有粮食,收归官府,实行配给制!从明日起,无相国府手令,任何人不得进行一石以上的粮食交易!”
“第三,也是最关键的一步。”李儒的嘴角,勾起一抹残忍的弧度,“去,告诉吕布。就说相国感念他劳苦功高,特意为他和他麾下的并州军,准备了一份‘特别’的犒赏。至于是什么……三日后,校场之上,自见分晓。”
心腹谋士听得是目瞪口呆。
这……这是何意?釜底抽薪之后,再来一手火上浇油?
“军师,您这是……”
“他裴潜,想用‘钱’,来引爆军心。那我就用‘粮’,来锁住这全城的命脉!”李儒的眼中,闪烁着疯狂的光芒,“我倒要看看,当那些士兵,拿着所谓的‘云阁通宝’,却买不到一粒米的时候,他们是会相信那虚无缥缈的钱,还是会相信,能填饱他们肚子的,只有相国的粮仓!”
“至于吕布……”李儒冷笑一声,“那是一头喂不熟的狼。给他希望,再让他绝望,远比直接激怒他,要有趣得多。我要让裴潜所有的布置,都成为一场笑话!我要让他亲眼看着,他点燃的这把火,最终,烧死的,只有他自己!”
一场围绕着“钱”与“粮”的生死豪赌,在长安城的黑夜中,正式拉开了序幕。
而此刻,这场豪赌的始作俑者,裴潜与王允,却已经消失在了贾府之中。他们没有选择任何看似安全的民宅或商铺,而是进入了长安城中,一个最危险,也最不可能被人想到的地方——
廷尉府,那座关押着无数重犯,终年不见天日的大牢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