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风,终于吹散了北疆最后一丝寒意。
在过去的数十年里,这片土地的春天,总是伴随着饥饿、流亡与绝望。然而今年,当田畴站在无终县城头,向着广袤的田野望去时,映入眼帘的,却是一幅他毕生未曾见过的、充满了磅礴生命力的画卷。
千万亩新开垦的沃土,被曲辕犁翻出整齐的垄沟,如同大地的肌理,一直延伸到天际。无数百姓,扶着新犁,赶着耕牛,脸上洋溢着的是一种发自内心的、质朴的喜悦。田间地头,不再是死气沉沉的麻木,而是充满了嘹亮的号子与欢快的乡歌。那些曾经骨瘦如柴的流民,在经历了“以工代赈”的温饱和新政的激励后,眼中,重新燃起了名为“生活”的火焰。
“主公,您看。”田畴的声音,带着难以抑制的激动,他指着远处那片生机勃勃的景象,“曲辕犁之功,远超属下预料。据各县汇总,今春,三郡之地,新增垦田,已逾五十万亩!待到秋收,我们,将再无缺粮之忧!”
韩宇站在他身旁,神色平静,但眼中,同样闪烁着欣慰的光芒。这,便是他想要的。不是冰冷的霸业版图,而是这片土地上,每一个鲜活的生命,都能安居乐业的温暖人间。
然而,田畴的喜悦,只持续了片刻,便被一抹浓重的忧色所取代。
“只是,主公……成功,也带来了新的难题。”他从怀中,取出一大卷竹简,苦笑道,“这,仅仅是右北平一郡,这十日之内,需要处理的民政文书。分田、登记、水利纠纷、物资调配……每一桩,都需要人手去办。属下,分身乏术啊。”
他顿了顿,语气变得更加沉重:“我们如今,就像一个正在飞速成长的巨人,骨架(军队与工坊)已经搭起,血肉(百姓与土地)也已丰满。可我们的经络与大脑,却还如同婴孩。我们缺人,缺大量的、懂得算学、识得文书、能管理一方的……基层官吏。”
“不只是官吏。”韩宇补充道,他的目光,看得更远,“铁臂山的工坊,规模扩大了十倍,公输先生急需一批懂得基础测绘与计算的学徒,来担任各个生产小组的管事。华佗先生的医馆,也需要能辨识药材、协助诊疗的助手。我们,缺一切能推动这个新体系运转起来的‘零件’。”
这是一个幸福的烦恼,却也是一个致命的瓶颈。没有足够的人才,再宏伟的蓝图,也只是空中楼阁。
“从世家大族中征辟?”田畴提出了一个方案,随即又自己否定了,“不行。那些人,盘根错节,心思各异,且多为夸夸其谈之辈,不屑于做这些繁琐的实务。让他们来,只会把事情搞得更糟。”
“所以,我们不能‘征’,我们得自己‘造’。”韩宇的声音,斩钉截铁。
“造?”田畴一愣。
“对,自己培养!”韩宇转过身,眼中,闪烁着一种名为“未来”的光芒,“子泰,我要在无终县,建立一座‘桃源学宫’!”
“学宫?”田畴以为自己听错了,“主公,如今府库虽有盈余,但用度浩繁,此时兴建学宫,是否……”
“此学宫,非彼学宫。”韩宇知道他的顾虑,解释道,“它不教经义,不论文采。它只教四样东西——吏、工、算、医!”
“吏科,专门从流民子弟中,挑选聪慧伶lei者,由你亲自教导,学习律法、文书、民政管理。三个月,便是一期。学成之后,直接下放到各乡、各亭,担任最基层的亭长、里正。做得好的,再行提拔。”
“工科,由公输先生主持,教授基础的几何、物理、机关之术,为军器监,培养后备的工程师与管理者。”
“算科,教授九章算术,专门为府库、商会、工坊,培养会计与统计人才。”
“医科,则由华佗先生挂名,传授基础的药理与外科包扎之术,为军队和地方,培养急救医师。”
韩宇的语速不快,但每一个字,都像一把重锤,敲在田畴的心上。他呆呆地听着,一个前所未有的、庞大而清晰的人才培养体系,在他脑中,缓缓成型。
这……这已经不是简单的培养人才了。这是在,从根基上,建立一个完全属于他们自己的、高效而务实的统治阶层!
“所有入学之人,不问出身,只看天资与品性。学宫之内,包食宿,免学费。毕业之后,择优录用。如此一来,不出一年,人才匮乏之局,便可迎刃而解!”韩宇最后总结道。
田畴,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他看着眼前这位年轻的主公,心中,除了敬佩,更多了一种近乎仰望的震撼。他终于明白,韩宇所要建立的,并非一个割据一方的军阀势力,而是一个,拥有自我造血、自我进化能力的……全新文明的雏形。
“属下……明白了。”他对着韩宇,行了一个前所未有的大礼,“主公此策,功在当代,利在千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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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韩宇为北疆的未来,落下关键一子时。冀州,邺城。
形容枯槁、衣衫带血的黑蝮,终于见到了袁绍与他帐下的核心谋士。
“启禀主公!”黑蝮跪倒在地,声音嘶哑,带着劫后余生的虚弱与“愤恨”,“属下幸不辱命!那韩宇,疏于防范,被属下潜入了铁臂山核心。公输铁,已被属下用毒箭重伤,生死不知!其核心熔炉,亦被属下纵火引爆,整个工坊,毁于一旦!”
他呈上那卷伪造的、画满了各种错误参数的“神铁”图纸。
“此,便是属下拼死,从火场中抢出的冶炼秘图!请主公过目!”
袁绍接过图纸,看了一眼便丢给了身旁的谋士。他更关心的,是结果。
“好!好一个黑蝮!真乃我之爪牙!”袁绍大喜过望,亲自上前,将黑蝮扶起,“韩宇小儿,失此臂助,便如断翅之鸟,不足为虑矣!”
谋士许攸,捻着胡须,得意笑道:“主公,攸早已言明,韩宇不过是边鄙匹夫,偶得利器,便不知天高地厚。如今工坊被毁,其势必衰。我等,可将全部精力,用于对付南面的曹操了。”
唯有田丰,皱着眉头,上前仔细查看了黑蝮的伤势,又拿起那卷图纸,反复端详。
“黑蝮,你伤在右肩,是何人所为?”
黑蝮心中一凛,按照韩宇教他的说辞,答道:“是那赵云。此人枪法极高,属下险些丧命其手。幸而属下引爆了熔炉,趁乱方才逃脱。”
田丰又指着图纸上几处明显的烧灼痕迹:“此图,当真是在火场中所得?”
“千真万确!”黑蝮的脸上,适时地露出了后怕的神情,“当时火光冲天,热浪滚滚,属下能保住性命,已是万幸!”
田丰沉默了。他总觉得,事情,太过顺利了。顺利得,像是一个早已写好的剧本。但他找不到任何实质性的破绽。黑蝮的伤是真的,图纸的烧痕也是真的,而韩宇那边,也确实再没有任何关于新兵甲的消息传出。
“元皓,不必多虑。”袁绍摆了摆手,他早已被胜利的喜悦冲昏了头脑,“韩宇已成冢中枯骨,我心腹大患,乃是曹阿瞒!传我将令,三军整备,待开春之后,大军南下,与曹操,决一死战!”
看着志得意满的袁绍和一片附和的同僚,田丰张了张嘴,最终,还是将心中的那一丝疑虑,咽了回去。
他不知道,正是他这一刻的沉默,为河北袁氏的未来,埋下了最致命的伏笔。
而那只被他们视为“断翅之鸟”的北疆雄鹰,正在利用他们赐予的宝贵时间,悄然磨砺着,足以撕裂整个天空的……利爪与尖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