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天刚蒙蒙亮,细雪依旧纷纷扬扬。赵云谢绝了糜恒的陪同,只带了文则一人,换上寻常的布衣,提着一份薄礼,叩响了城南一处僻静小院的木门。
院门“吱呀”一声打开,一个面容枯槁的老仆探出头来,有气无力地问道:“二位寻谁?”
“在下赵云,特来拜会简雍简宪和先生。”赵云抱拳,态度恭谨。
那老仆浑浊的眼睛上下打量了他们一番,见两人虽衣着朴素,但身形挺拔,气度不凡,便侧身让开:“先生在书房,二位请随我来。”
穿过积雪的庭院,赵云心中微微一沉。这院子不大,却处处透着一股萧索与破败。廊下的柱子漆皮剥落,窗纸亦有破损,显然是久未修葺。与糜恒口中那位“涿郡名士”的身份,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书房内,光线昏暗,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霉味与墨香。一位身着洗得发白的灰色儒袍的中年文士,正背对着他们,临窗而立,似乎在观赏窗外那株了无生机的枯树。他身形消瘦,背影孤寂,仿佛与这满院的萧瑟融为了一体。
“先生,有客来访。”老仆低声道。
那文士缓缓转过身来。他约莫四十上下,面容清癯,颌下留着一丛疏朗的胡须,一双眼睛,却亮得惊人,仿佛能洞穿人心。他只是平静地看着赵云,并未开口。
“北山赵云,见过宪和先生。”赵云再次躬身一揖。
“北山?赵云?”简雍的嘴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声音带着一丝久未与人交谈的沙哑,“一箭惊退白马义从,一宴卷走千两黄金,一计夺得东市豪宅。赵将军,如今可是这蓟城之内,炙手可热的人物。不知屈尊来我这破败之地,有何贵干?”
他的话语,听似客气,却字字都带着一股疏离与审视的意味。
赵云神色不变,坦然道:“云乃一介武夫,奉我家主公之命,在蓟城立足。然,于经营之道,一窍不通。听闻先生有经纬之才,特来请先生出山,助我一臂之力,出任我‘桃源阁’大管家一职。”
“哈哈哈……”简雍闻言,竟是仰头大笑起来,笑声中,充满了说不尽的苍凉与讥讽,“大管家?赵将军,你可知我简雍,曾官拜议郎,与州牧大人,同席论政!如今,你却要我,去做一个商铺的管家?”
赵云面不改色,沉声道:“桃源阁,非寻常商铺。我家主公之志,亦非寻常之志。先生怀才不遇,如明珠蒙尘。与其在此,枯坐观雪,何不出山,一展所长?”
“好一个‘非寻常之志’!”简雍笑声一收,那双锐利的眸子,死死地盯住了赵云,“也罢!我且问你三个问题。你若答得上来,我便随你去看看,你家主公,究竟是何方神圣!”
“先生请讲。”
简雍伸出一根手指,眼神陡然变得凌厉:“第一问!你家主公,为何要来这蓟城?莫要说什么贩菜求财的鬼话!千两黄金,于寻常人,是泼天富贵。但于能一箭惊退公孙瓒的北山之主而言,不过九牛一毛!他真正的目的,是什么?”
这个问题,直指核心!赵云心中一凛,他想起了韩宇平日的言行,想起了桃源居内安居乐业的万民,他挺直了胸膛,一字一顿地道:“为立标杆!我家主公常言,乱世之中,百姓如草芥。他要让天下人看看,即便是在这北地苦寒之处,亦能有温室暖房,冬日产粮;亦能有匠人学堂,老有所养;亦能有陷阵虎贲,护境安民!蓟城,乃幽州首府,在此立足,便是要将我北山之政,如明灯般,展示给天下人看!”
简雍眼神中的讥讽,悄然褪去了一丝,换上了一抹凝重。他点了点头,又伸出第二根手指:“好!说得好!那便是我第二问!如今,刘牧仁德,公孙骄横,两虎盘踞于此,互不相容。你桃源阁,横插一脚,既受刘牧之恩,又与公孙有隙。日后,你家主公,将如何自处?是彻底倒向刘虞,做其爪牙?还是左右逢源,做那墙头之草?”
这个问题,更是尖锐无比,直指他们未来的政治立场!
赵云一时间,竟有些语塞。他虽武勇盖世,但于这等纵横捭阖之术,却非所长。他沉默了片刻,最终,还是选择了最诚实的回答:“云不知主公长远谋划。但云知晓,主公行事,素有准则——凡有利于民者,我等便助之;凡有害于民者,我等便伐之!我北山,不依附于任何人,只依附于……民心!”
“只依附于民心?”简雍咀嚼着这五个字,眼中,第一次,爆发出璀璨的光芒。他定定地看了赵云许久,仿佛要将他看穿。良久,他长叹一声,缓缓伸出了第三根手指。
“最后一个问题。”他的声音,变得前所未有的严肃,“你家主公,所求者,究竟为何?是想如那袁绍、袁术之辈,问鼎九五,取而代之?还是如公孙瓒、刘虞之流,割据一方,做个土皇帝?”
赵云沉默了。他想起了韩宇那总是带着轻松笑意的脸,想起了他捣鼓美食时的专注,想起了他看着妹妹韩灵儿时那宠溺的眼神。他缓缓摇头,声音,却充满了无比的坚定。
“先生,你都错了。”
“我家主公,他所求的,或许……只是想让他的父母家人,能安稳地吃上一口热饭;是想让桃源居的孩子们,冬天里,有新衣穿,有书读;是想让那些追随他的将士,沙场归来,有酒喝,有肉吃,伤了有人医,死了……有人祭。”
“他曾对我说,他最大的愿望,是想建一个真正的‘桃源’。在那里,没有冻死骨,没有饿殍,人人有其田,户户有余粮。至于那把龙椅……”赵云的嘴角,也勾起一抹笑意,“我家主公说,那东西,太硬,硌得慌,远不如他亲手做的沙发舒服。”
书房内,一片死寂。
简雍怔怔地看着赵云,脸上的表情,从错愕,到震撼,最终,化为一股难以言喻的激动。他那双锐利的眸子,竟是微微泛红。
“好……好一个‘龙椅硌得慌’!”他猛地一拍大腿,再次仰天大笑,这一次,笑声中,却再无苍凉,只有说不尽的快意与激赏!“能说出此等话语之人,若非胸怀天下的大贤,便是……勘破世情的真人!赵将军,我简雍,服了!”
然而,他笑声一收,却又摇了摇头:“只是,想请我出山,光凭这三问,还不够。”
他走到窗边,指着外面,淡淡道:“将军请看,你桃源阁的‘麻烦’,已经来了。你若能,在三日之内,不借刘牧之手,不凭一兵一卒,让这些‘麻烦’,心甘情愿地消失。我简雍,便提袍相随,为你桃源阁,效犬马之劳!”
赵云一愣,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见自家小院的墙外,不知何时,竟多出了二三十个披麻戴孝的“百姓”。他们既不喧哗,也不闹事,只是在桃源阁的几个主要出入口,摆上香案,点上白烛,或坐或跪,哀哀戚戚地哭丧。他们的身前,还立着几个简陋的木牌,上书“冤魂索命”、“血债血偿”等字样。
周围的百姓,对着这边指指点点,原本想凑近看热闹的,一见到这晦气的场面,也都纷纷避之不及。
赵云的脸色,瞬间沉了下去。
这是公孙瓒的新招!明面上,是死者家属前来“悼念”,他若动手驱赶,便是仗势欺人,失了民心。若置之不理,这哭丧队伍堵在门口,谁还敢上门?桃源阁,便成了一座人人避之不及的“凶宅”!这招,阴损至极,却又让人抓不到任何把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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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山,桃源居,韩宇的书房内。
一只神骏的海东青,从天而降,落在了窗沿之上。韩宇解下它脚上绑着的细小竹筒,展开了里面的密信。信,是赵云经由糜氏商行的渠道,加急送回的。
信中,详细记述了品鲜宴的成功,刘和的拉拢,以及公孙瓒的两次出手与赵云的巧妙应对。
“呵呵,子龙,干得漂亮。”韩宇看完,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赵云的表现,超出了他的预期,不仅完成了任务,更将局面,处理得滴水不漏。
然而,当他看到信末,赵云提到简雍的考验,以及门口那群哭丧的队伍时,他的眉头,微微皱了起来。
他知道,这才是真正的考验。公孙瓒,已经从简单的武力威胁与经济封锁,上升到了“舆论战”与“心理战”的层面。而这,恰恰是赵云的短板。
“不借刘牧之手,不凭一兵一卒……”韩宇的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眼中,闪烁着思索的光芒。
片刻之后,他笑了。
“有点意思。公孙瓒,你这是想跟我玩脏的啊。”
他起身,走到门口,对着门外侍立的亲卫道:“去,请崔先生来一趟。”
很快,崔州平便步入书房。
“主公。”
“州平,子龙在蓟城,打开了局面,但也遇到了新的麻烦。”韩宇将密信递给他,简要地说明了情况,“子龙,是帅才,是利剑。但蓟城,如今已是无形的战场,需要的是运筹帷幄、穿针引线的绣花针。这柄剑,用在这里,有些大材小用了。”
崔州平看完信,亦是抚须沉吟:“主公所言极是。公孙瓒此计,看似无赖,实则歹毒。它在消耗我等的声望,离间我等与城中百姓的关系。若处置不当,桃源阁,便会从人人向往的宝地,变成人人唾弃的凶宅。”
“所以,”韩宇的目光,落在了崔州平的身上,“我想请先生,亲自去一趟蓟城。”
崔州平精神一振,躬身道:“州平,愿往!”
“好!”韩宇点了点头,从书案上,取过一张白纸,提笔,在上面,只写下了十六个字。
他将纸条折好,递给崔州平,眼中,闪烁着一抹腹黑的笑意。
“你此去,一为辅佐子龙,正式接管桃源阁的经营与情报事宜。二为,替我,去解决门口那个小麻烦。”
“至于如何解决……”他指了指那张纸条,“方法,我已写在上面。你,照做便是。”
崔州平接过纸条,心中好奇,缓缓展开。
只见上面,写着四句话:
“厚赏哭丧,立碑纪功。
杀人者谁?以血问天!”
崔州平初看一愣,随即,反复咀嚼这十六个字,眼中,猛地爆发出惊人的亮色!他抚掌大笑,对着韩宇,深深一揖到底!
“主公!此计,绝矣!州平,拜服!”
“此去蓟城,州平必不负主公所托,定要让那公孙伯圭,赔了夫人又折兵,搬起石头,砸烂自己的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