渔阳郡守府的朱红大门,在一阵沉闷的“吱呀”声中,缓缓向内打开,如同巨兽张开了它沉默的、能吞噬一切的咽喉。门内,是与门外草市的喧嚣截然不同的、另一个世界。这里没有尘土,没有叫卖,只有打磨得光滑如镜的青石板,和一队队甲胄精良、目光如刀的府兵。他们沉默地伫立在廊柱之下,冰冷的铁甲与朱红的廊柱交相辉映,构成了一幅充满了压迫感的、名为“权力”的画卷。
崔州平整了整衣冠,在那名引路小吏复杂的目光中,步履从容地,踏入了这座渔阳郡的权力中枢。他身后,只跟了那名捧着礼盒的护卫,其余人,则被留在了府门之外。
穿过幽深的回廊,绕过精致的假山,最终,他被引至一座雄伟的正堂之前。堂上,高悬着“明镜高悬”的匾额,笔力雄浑,气势夺人。堂内,早已分列着十余名身着各色官服的郡府属官,他们或审视、或轻蔑、或好奇的目光,如同一张无形的大网,瞬间将崔州平笼罩。
正堂之上,端坐着一人。那人年约四旬,身形清瘦,一袭素色锦袍,颌下三缕长髯,打理得一丝不苟。他没有钱谦的肥胖,也没有李虎的粗犷,但那双微微眯起的、锐利如鹰隼般的眸子,却仿佛能洞穿人心。此人,正是渔阳郡守,温恢。
“安黎县乡勇团练使者,崔州平,拜见府君大人。”崔州平走到堂下,不卑不亢,长身一揖。
温恢没有立刻让他起身,也没有说话。他只是用那双锐利的眼睛,静静地审视着阶下这个看似文弱、却在城外搅动起满城风雨的书生。堂内的气氛,瞬间凝固,压抑得令人窒息。
许久,温恢才缓缓开口,声音平淡,听不出喜怒:“崔先生,一路辛苦。听闻,先生为本府,带来了一份天大的喜讯?”
这看似客套的问话,却暗藏机锋。他没有称“韩宇”,也没有称“桃源居”,只称“崔先生”,这是在刻意淡化崔州平的官方身份,将此事,定义为一场私人献礼。
崔州平直起身,脸上露出了温和的笑容,仿佛没有听出其中的意味:“回府君。州平不敢居功。此喜讯,非州平带来,实乃府君大人您治下有方,天命所归,方有此大捷。州平,不过是替我家主公,前来向您呈报这份本就属于您的荣光罢了。”
这一记太极推手,打得是滴水不漏。他将功劳,再次高高地捧给了温恢,将自己的姿态,放到了最低。
堂下众官吏,不少人眼中都闪过一丝异色。这使者,应对得体,滴水不漏,绝非寻常乡野之辈。
温恢的嘴角,勾起一抹几不可察的弧度。他轻轻一挥手:“既是报捷,那便将钱县令呈上的‘物证’,也一并带上来吧。”
话音刚落,两名身材魁梧的甲士,便从侧堂走出。他们手中,合力抬着一个狭长的、由黑铁打造的箱子。箱子被重重地放在堂中,发出一声沉闷的巨响。随着箱盖被缓缓打开,一股冰冷的、仿佛能冻结灵魂的死亡气息,瞬间弥漫了整个正堂!
正是那支“天威神箭”!
它静静地躺在黑色的绒布之上,那螺旋状的三棱破甲锥,那通体乌黑的精铁箭身,在堂内昏暗的光线下,反射着幽冷而致命的光泽。它就像一条来自九幽的毒龙,只是存在于此,便让所有看到它的人,都感到一阵发自心底的战栗。
“钱谦在密报中说,”温恢的声音,陡然转冷,如同腊月的寒风,“此物,乃尔等私造之神兵,威力无穷,足以洞穿城墙。他言,尔等拥此利器,盘踞北山,实乃心怀叵-测,意图谋反。崔先生,对此,你又作何解释?”
这声质问,如同平地惊雷,轰然炸响!堂内所有官吏的目光,瞬间变得锐利如刀,齐刷刷地刺向崔州平!
这,才是真正的图穷匕见!
然而,面对这足以让任何人魂飞魄散的指控,崔州平的脸上,却依旧挂着那份从容的、甚至带着一丝赞许的微笑。
他没有急于辩解,而是先对着那支神箭,郑重地,深深一揖。
随即,他才缓缓抬起头,看向温恢,声音清朗,响彻整个大堂:“府君大人明鉴。钱县令此言,只说对了一半。”
“哦?”温恢的眼中,闪过一丝浓厚的兴趣。
“此箭,确是我桃源居神兵坊所造,其威力,也确如钱县令所言,无坚不摧。”崔州平坦然承认,这番干脆利落的态度,反倒让准备看他如何狡辩的众官吏,都为之一愣。
“但是,”崔州平话锋一转,声音变得铿锵有力,“钱县令却说错了此箭的用处!府君大人,敢问,一柄绝世宝剑,在侠客手中,是行侠仗义之器;在叛贼手中,才是谋逆作乱之物。剑,本无罪。其罪,在执剑之人!不知在府君大人眼中,我家主公韩宇,是侠客,还是叛贼?”
他竟将这要命的问题,又原封不动地,抛回给了温恢!
不等温恢回答,崔州平便上前一步,目光灼灼地直视着他,声音中充满了无尽的诚恳与激昂!
“府君大人!您久镇渔阳,可知我北地边疆,最大的威胁是什么?不是黑风寨这等疥癣之疾,而是来去如风、剽悍嗜血的乌桓铁骑!他们的战马,快过我们的信使;他们的弯刀,利过我们的农夫!我大汉的郡兵,步卒居多,每每与之野战,都疲于奔命,损失惨重!”
“而此箭!”他猛地伸手,指向那支神箭,声音陡然拔高,“正是我家主公,耗尽心血,为府君大人您,为我渔阳郡十数万军民,锻造出的——破敌神兵!”
“此箭,三百步内,可洞穿铁甲!若能列装成阵,于长城之上,组成百箭之墙!试问,那乌桓铁骑,纵有千军万马,又岂敢再越雷池一步?!”
“此物,不是谋反之器!而是为府君大人您,镇守北疆、开疆拓土的——国之重器啊!”
一番话,掷地有声,荡气回肠!
他竟在眨眼之间,便将这“谋反”的铁证,变成了“忠心”的献礼!将一个对内的威胁,描绘成了一个对外的、足以改变整个渔阳郡边防格局的巨大筹码!
整个正堂,鸦雀无声。
所有官吏,都目瞪口呆地看着崔州平,如同在看一个怪物。他们宦海沉浮多年,从未见过如此颠倒黑白、却又让人无法反驳的绝妙说辞!
就连温恢,那双锐利如鹰的眸子里,也第一次,爆发出了一阵无比璀璨的精光!他死死地盯着崔州平,又看了看那支充满了毁灭性力量的神箭,他的心中,掀起了滔天巨浪!
他看到了!他看到了崔州平为他描绘的那幅画面!长城之上,百弩齐发,箭如雨下,那些曾经让他头痛不已的乌桓骑兵,如同被割倒的麦子般,成片倒下!
那,将是何等壮丽的功绩!
“好……好一个国之重器!”温恢缓缓地,从座位上站了起来。他一步步走下台阶,来到那支神箭面前,伸出手,轻轻地,抚摸着那冰冷的箭身。
“崔先生,”他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看着崔州平,“你的这番话,说服了我。但是,口说无凭。本府,如何才能相信,你家主公,真有此心,又有此力?”
“府君大人只需派一信使,亲往北山一看,便知分晓。”崔州平躬身道,“如今,我北望关已初具雏形,数千流民正在开垦荒田,神兵坊的炉火,更是日夜不息。我家主公所为,是战是和,是忠是奸,一看便知。”
他顿了顿,从怀中,取出了那份韩宇早已备好的、关于“神臂弩”的简化版图纸,双手呈上。
“此,乃发射神箭之‘神臂弩’的简图。我家主公言,此等利器,不敢私藏。待我桃源居技术纯熟之后,愿将完整图纸与首批五十架神臂弩,尽数献于府君帐下,以助大人,成就那不世之功!”
这一下,是彻底的阳谋!
温恢看着那份图纸,又看了看崔州平那张诚恳的脸,他知道,自己已经没有拒绝的理由。拒绝,便是将一个强大的、主动示好的臂助,硬生生地推向对立面。而接纳,他便能兵不血刃地,得到一支能改变边疆战局的奇兵!
“哈哈哈……”温恢终于发出了爽朗的大笑。他亲自上前,扶起了崔州平,那态度,已然亲近了数倍。
“好!好!好!有韩宇这等忠勇之士,实乃我渔阳之幸!百姓之幸!”
他转过身,对着堂上众官吏,声音洪亮地宣布:
“传我将令!安黎县令钱谦,治下不严,谎报军情,着,即刻停职反省!其所请之功,不予理会!”
“桃源居韩宇,剿匪有功,献器有功,忠勇可嘉!其屯田戍边之请,本府,准了!另,特命其为‘北山校尉’,总领北山军政事宜,秩比三百石!所需粮草军械,可凭手令,自行向安黎县支取!”
“至于崔先生……”温恢看着崔州平,眼中满是欣赏,“便暂留我府中,为本府参赞军机。待本府派出的巡查使者,从北山回报之后,再行定夺!”
一言,定鼎!
崔州平心中,一块大石,终于落地。他知道,自己,赌赢了。
他躬身,长揖及地,声音,平静而有力。
“州平,代我家主公,谢府君大人,知遇之恩!”
他知道,从这一刻起,桃源居这艘小船,终于在这波涛汹涌的乱世大棋盘上,找到了第一个,可以依靠的港湾。而更大的风浪,也必将,随之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