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兴号高铁喇叭里播放着《如果云知道》,向北飞驰。
高铁有节律地响着,不同的人听起来有不同的解读,有人觉得是前进的步伐,有人觉得是特别的打击乐,有人觉得是噪音。
人生也是这样,苦难的童年那么不堪回首,但有人认为它是生命交响曲的一个乐章,没有它,这个曲子并不完美。
也有人认为是命运使然,幼小的生命无力抗衡,这是宿命。
更有人放弃了抗争,听任贫穷无知主宰自己,一辈子穷困潦倒。
但更多的人却是不甘上帝的不公,冲破命运的桎梏,赢取人生,如柳女。
“喝杯水吧。”
王国璋关心地把刚泡的溧阳黄金芽茶递到柳女手上,两人都走出了沉思,相视一笑。
柳女望着茶杯,三片叶子的茶尖上上下下飘舞,茶水由浅黄慢慢变成金黄,人生何尝不是如此呢,沉沉浮浮,由淡变浓。
【每当心痛过一秒
每回哭醒过一秒
只剩下心在乞讨
你不会知道
……】
车厢喇叭里继续放着《如果云知道》这首如泣如诉的歌。
“后来呢?”王国璋关切地问道。
“后来,助产士把我抱给我妈看,我妈忍着全身的剧痛,露出了她一生最灿烂的笑:‘又是一个柳宗苑’因为我长得太像我爸了,遗传了我爸的脸庞,遗传了我妈的身材。”
跟着柳女的回忆,两人的思绪也到了一九九五年六月——
产后第三天,张琴坚持着来到邮局,拨通了柳宗苑临行前留给她的电话。
电话振铃声结束,无人接听。又拨一次,依旧没人接听。
等了一会,张琴再拨,振铃声快结束时,听筒里传出熟悉的气喘吁吁的声音,那是她男人的声音:
“喂,你好!哪一位?”
张琴手握着话筒,眼泪哗一下倾泻而出,她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喂,哪位?”柳宗苑听见了几百里外的哭泣声,“是张琴吗?张琴,说话呀,生了吗?”
“生了,是柳女!”张琴抽泣着,快乐幸福自豪地回答道。
“生了!柳女!好啊好啊!我们终于有孩子了!”柳宗苑在电话那头,也快乐幸福自豪地大叫着。
“我最近太忙了,市里在我们公司搞企业改制试点,我想把六建收购过来,重新转成民营。刚才在开会,这几天听见电话铃响,我都要往这边跑,不敢让秘书接。今天终于等到天大喜讯了!啊……我当爸爸了,张琴,谢谢你!”
“你什么时候来看女儿?她和你长得一模一样!”
“嗯,等改完制、办完改制手续、元旦放假时吧。你多辛苦一些,找个保姆带孩子。我只听过女儿的胎音,听过她的心跳声,还没见着面呢,我……我太想见她了,恨不得现在就过去!嗯……张琴,请等一等,好吗?”
“好吧,我和女儿等你!”
……
上次走后,柳父回来看过张琴两次,每次都难舍难分,推迟回程。
一九九五年九月,党的十五大对国有企业改革进一步作出了重大部署,强调指出“公有制实现形式可以而且应当多元化”“抓好大的,放活小的”“对国有企业实施战略性改组”“实行鼓励兼并、规范破产、下岗分流、减员增效和再就业工程”。
柳宗苑所在的市第六建筑安装公司本身就是改制试点企业,中层干部和工人们强烈要求柳总收购接手,说钱不够,大家一起凑股份。
就这么一耽搁,柳宗苑和张琴竟然阴阳两隔,柳宗苑和柳女十六年后才终于相见,这成了柳宗苑心中永远的痛。
张琴出院后,自己继续在梧州带孩子,她打算六个月断奶,将柳女送到自己父母家寄养,自己赶回单位上班。
这也是没办法的办法,柳宗苑那边暂时没法带过去养,自己未婚产女更没法公开养,何况又是政法口的人,检察院那边无法交代。
张琴给父亲拍发了电报,请他近日赶过来,并把母亲也带来,说有事说,有话聊。
岁末年初,从节气上虽到了大雪的节气,但广西还是秋高气爽的样子,天上白云朵朵,地上三角梅盛开。
三角梅是梧州市市花,三角梅的花语是:热情,坚韧不拔,顽强奋进。
中午时分,阳光明媚,想着快要与女儿分别,张琴便抱着柳女,来到了照相馆。
“摄影师,拍张合影,待以后想女儿了,就看上一眼,或者亲吻照片。”
照相馆大座机的镜头里,母亲张琴怀抱女儿,绽开着甜到心田、笑到心底的笑容;六个月大的小柳女手指前方,呆萌可爱。
随着摄影师“好,太好了!”的手势,他按动了手上的气囊快门。
照完相,将取片回执放进口袋里,张琴抱着女儿便往回走。
抬头望望天空,发现今天的云很奇怪,像极了岩洞里还未长成的灰色的钟乳石。
它叫糙面云,它的样貌很吓人,有着强烈的扭曲和波动。下垂的乳突,让人感觉像有怪物在里面,它是积层云在锋面或者在其他的强气流天气的作用下,堆积的褶皱和云柱。
张琴小心翼翼地抱着柳女,左右看了看,见人行横道线信号灯变成了绿灯,才放心过马路。
快走到马路中央时,只见一辆小车闯着红灯,朝张琴母女飞快地撞过来,没有任何刹车的迹象。
眼看张琴就将被撞倒,四个轮子都会从母女俩身上轧过去,那母女都将必死无疑。
倒下的瞬间,张琴两只手死死抓住了小车前鬼脸,把本来怀抱着的女儿夹在了自己胸部和车前保险杠之间。
小车继续往前行驶着。
但速度则慢慢降了下来,所过之处的马路上,摊摊血迹,缕缕皮肉,脚部、腿部、臀部的皮肉被地面磨掉,肋骨搓断后扎进了肺里!
天地间的极痛使张琴好似经历了第二次分娩,她想到女儿就在胸前,她喊着柳宗苑的名字,死不撒手!
张琴身体摩擦地面形成的阻力,使小车慢了下来,但死去的张琴仍保持这一姿势,把女儿保护在中间。
车终于停了,夹在母亲和前保险杠中间的柳女号哭着,两只肉嘟嘟的小手从母亲血肉模糊的怀里伸了出来,试图往外扒。
那啼哭声让见此惨状的行人纷纷停下了脚步,车辆也纷纷打着双跳,鸣着长笛致哀!
人们喊叫着,呼唤着,哭泣着……
一位离得最近的老太太在老伴的搀扶下,颤巍巍地第一个跑到了车前,费力地将柳女拉抱了出来!
女驾驶员跳下车,见这一惨痛情景,“扑通”一声跪在了车头的张琴遗体前。
她也是位母亲,她边磕着头边泣不成声:“车子刹车失灵了……大姐,我该死呀!我……我对不起你们母女俩呀……”
交警事故中队的交警赶到了。
他们见过各种各样交通事故惨象,但从没看过母亲做肉垫救女儿,而且在非精神和身体能承受的天地剧痛下,至死没松手!
警官们不约而同地举起了右手,向这位伟大的母亲敬着至高无上的警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