盖亚的全舰广播像一盆冰水,浇醒了“烛龙”号上短暂的喘息。
柳承翻身下床,作战服自动贴合身体,神经接驳端口在颈椎处微微发热。“通知所有核心成员,十分钟后紧急会议。凯因团队也参加。”他一边朝舰桥快步走去,一边对空气下令,知道盖亚会处理。
通道里灯光调成了警示性的暗蓝色。偶尔遇见的船员脸上都带着未散的困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那种“知道自己忘记了什么却不知道忘了什么”的恐惧,比直接面对狰狞的敌人更令人不安。
磐石在接到通知时,正在维护舱进行战后自检。他庞大的机械身躯半跪在维护架上,外装甲板掀开,露出内部复杂的能量导管和神经模拟纤维。自我诊断界面悬浮在面前,一行行数据滚动。
“机体损伤:轻微。能量水平:87%。逻辑单元自检:通过。战斗协议完整性:100%。”他低声念着,幽蓝的光学镜头扫过每一项。
但总有种……不对劲的感觉。
不是疼痛,也不是故障。是一种更隐晦的违和感,就像听到一段音乐少了一个音符,不专门去听很难发现,但一旦察觉,就浑身不适。
他关闭诊断界面,准备合上装甲板。就在指尖触及胸甲边缘时,动作停住了。
那里,在左胸第三与第四块弧形装甲板的接缝处,靠近心脏(或者说,他模拟心脏所在位置)的区域,有一道痕迹。
不是划痕,不是凹痕,也不是能量灼烧的印记。它更像是一种……褪色。
大约拇指指甲盖大小的一片区域,暗金色的特种合金表面,失去了原有的金属质感和细微的加工纹理,变得异常平滑、哑光,颜色也浅淡了些许,就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擦”过一层。与其说是物理损伤,不如说是某种信息层面的“磨损”。
磐石清楚地记得,在这次航行出发前,他做过全面保养和涂装维护,那个位置绝不该有这样的痕迹。而战斗中,他并未感觉到那里受到过任何形式的直接攻击——逆模因实体的接触是无形无质的,就像被冰冷的影子拂过。
他伸出右手的机械食指,轻轻触碰那片区域。
指尖传感器传回的数据很奇怪:硬度、温度、导电性……所有物理参数都正常,与周围装甲没有区别。但当他尝试用高精度微观扫描时,反馈的图像却出现了微妙的“断层”。那片区域的微观结构似乎被某种力量“均质化”了,失去了金属晶体固有的不规则排列特征,变得过于规整,规整得不自然。
更诡异的是,当他集中注意力凝视那片痕迹时,一种极其稀薄的、难以形容的“感觉”顺着神经接驳反馈回来。
不是痛,不是痒。
是空。
一种被剥离了什么的空洞感。仿佛那片金属曾承载过某种信息——或许是一次冲击的动量数据,或许是一瞬间的能量频率特征,或许仅仅是“被接触”这一事件本身——而现在,那些信息被干净利落地抹去了,只留下承载过信息的“空壳”。
磐石的逻辑处理器高速运转,将这片“褪色”痕迹的坐标、形态、微观特征,与盖亚报告的记忆丢失事件的时间、位置进行关联分析。
一个冰冷的推论逐渐成型。
“操。”他低声咒骂,合上装甲板,沉重的身躯从维护架上站起,金属足底与地板撞击发出闷响。“那玩意儿……不只是抹掉脑子里的记忆。”
“磐石,请立即前往三号战术分析室。”盖亚的声音直接传入他的听觉传感器。
“已经在路上了。”他瓮声回应,大步流星穿过通道,“盖亚,扫描我左胸,坐标delta-7,装甲接缝处。重点看信息熵残留。”
短暂的沉默后,盖亚的声音带着一丝电子化的凝重:“检测到异常区域。物理参数正常,但信息结构呈现非自然均质化。存在极微弱的逆熵残留特征——与舰内报告认知事件中的脑波异常模式,在数学上存在同源性。你是什么时候发现的?”
“刚刚。”磐石推开战术分析室的门,里面已经坐着柳承、刚刚恢复些许的幽灵(她的投影比往常淡了许多),以及面色苍白的凯因和两位副手。星尘的意识碎片暂时安放在“基石”旁,没有出席。
“磐石,你发现了什么?”柳承抬眼看他,目光锐利。
磐石走到会议室中央,调出自己胸甲的高清扫描图,将那处“褪色”痕迹放大投影在全息屏上。“这儿。不是撞的,不是烧的。是‘擦’的。那鬼东西碰到我了——或者说,它的‘影响范围’波及到我了。”
他指向微观结构对比图:“看这儿,正常金属的晶体边界是模糊的、交错的。但这块地方,边界太清晰、太整齐了,像是被强行‘重新排列’过,抹掉了所有不规则的信息。就像……”他搜索着比喻,“就像一张写满字的纸,被人用橡皮把所有字迹的‘信息’擦掉了,连纸张纤维被笔尖压过的细微痕迹都抹平了,但纸本身没破。”
凯因倒吸一口凉气:“信息层面的直接干涉……作用到了物理实体上?这怎么可能?逆模因攻击应该是针对认知和信息流的……”
“所以它才危险。”幽灵的投影波动着,声音虚弱但清晰,“我们以为它只删记忆。但如果它能通过影响‘信息’来间接影响承载信息的物理基础……它擦掉‘被攻击’这个概念,可能导致传感器‘忘记’记录;擦掉‘动量传递’的信息,可能让一次物理冲击的痕迹消失。而磐石的身体——”她看向那具庞大的机械身躯,“半生物,半硅基。硅基部分本质上也是高度有序的信息载体。它可能对这类影响更敏感,或者说,留下了更难以被彻底抹除的‘印记’。”
柳承的手指在桌上轻敲:“也就是说,磐石的机械身躯,成了这次袭击的‘物理证据’?因为他的身体结构,比纯生物脑或纯电子记录,更能抵抗信息的彻底擦除?”
“更像是‘信息擦除’后留下的‘擦痕’本身,成了证据。”盖亚的声音接入,“我分析了痕迹的熵值分布。它呈现典型的逆模因作用残留特征——信息复杂度被强制降低到极低水平,但降低的过程本身,在更高阶的信息层面上留下了‘此区域发生过降维操作’的签名。这类似于……在雪地上抹平脚印,但抹平的动作会改变雪的密度和反光度,留下另一种痕迹。”
她调出一组复杂的数学模型:“结合舰内八起记忆丢失事件发生的时间、空间分布,以及人员岗位涉及的信息处理类型,我重建了袭击的可能模式。逆模因污染并非直接攻击人员大脑,而是像一种弥散性的信息削弱场。它随机地在舰内不同区域‘闪烁’,强度足以干扰短期记忆的形成和巩固,特别是与具体任务细节相关的‘工作记忆’。对于纯电子记录,它可能只是添加了无法被常规手段检测的‘遗忘指令’或数据噪声。但对于磐石这种高度依赖精确信息结构维持功能的硅基-生物混合体,它的作用更直接,留下了物理可观测的‘擦痕’。”
磐石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胸口:“所以,我当时在维护舱,也在处理信息——自检数据。那东西的场扫过我,想擦掉我‘正在进行自检’这个信息过程,结果在我壳子上留了个疤。”
“恐怕不止如此。”柳承站起身,走到全息投影前,凝视着那处痕迹,“盖亚,你说这痕迹和你检测到的脑波异常模式‘同源’。这意味着,通过分析这个‘烙印’,我们有可能逆向推导出逆模因作用的某些特征参数?”
“理论上是。”盖亚谨慎地回答,“但这需要极其精密的测量和危险的主动实验。痕迹本身极其微弱,任何不当的探测都可能加速其消散,或……触发更深层的反应。”
“我们需要这个参数。”柳承的语气不容置疑,“如果逆模因攻击能留下物理痕迹,哪怕只是在特定材料上,这就是突破口。我们不能一直被动挨打,等着被它一点点擦掉我们的行动、记忆,乃至存在本身。磐石——”
他转向机械巨人:“你的身体,可能是我们现在唯一的‘探测器’和‘证据保存装置’。我需要你配合盖亚,对那处痕迹进行最深度的、非侵入式的扫描。同时,记录你身体所有传感器的数据,特别是任何细微的异常读数,哪怕看起来毫无意义。”
磐石沉默了两秒,幽蓝的光芒在光学镜头中流转。“明白。我这身破烂,总算有点用了。”
“不是破烂。”柳承看着他,“是盔甲。而且是现在唯一能证明我们‘被攻击过’的盔甲。保护好那个‘烙印’。”
他又看向幽灵和凯因:“幽灵,你需要深度休息恢复,但尽可能监控舰内信息环境的‘背景噪声’,尝试捕捉那种‘信息尘埃’的流动规律。凯因博士,我需要你和你的团队,基于盖亚的数学模型和磐石的物理数据,尝试构建逆模因作用的初级理论模型——不一定要完全理解它,至少要找到预警方法和可能的屏蔽思路。”
“预警?”凯因苦笑,“我们现在连它什么时候来、从哪里来都不知道。”
“所以要从磐石的‘烙印’和那些记忆丢失事件中找共同点。”柳承的目光扫过在场每一个人,“袭击不是完全随机的。它有模式,有偏好。找到它。在我们被它彻底‘遗忘’之前。”
会议结束,众人各自离去执行任务。磐石留在最后,庞大的身躯在灯光下投下厚重的阴影。
“柳承。”他忽然开口。
“嗯?”
“如果那东西……不只是擦掉‘过程’,还能擦掉‘结果’呢?”磐石的电子音调低沉,“比如,擦掉‘我存在’这个信息?”
柳承转过身,看着他金属面甲上那道冰冷的反光。
“那你就让它擦擦看。”柳承的声音很平静,“然后,用你身上每一块还没被擦掉的金属,把‘我还在这儿’这个事实,砸到它脸上。”
磐石眼中的蓝光骤然亮了一瞬,像淬火的钢。
“收到。”
他转身离开,金属足音在通道中回荡,沉重,稳定,每一步都仿佛在对抗着那种试图抹除一切的、无形的“擦除”力量。
而在他的左胸,那处不起眼的“褪色”痕迹,在昏暗的通道灯光下,仿佛一个沉默的伤疤,一个对抗虚无的证明,一个等待被破译的密码,也是一个无声的警告:
袭击从未真正结束。它只是换了一种更隐蔽、更致命的方式,渗透进了“烛龙”号的骨髓。
而柳承知道,他们必须在这无形的擦除力彻底抹去他们的踪迹之前,找到反击的火种。磐石身上的烙印,就是那颗火种留下的第一缕青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