演武场上的人潮,终于渐渐散去。
夕阳的余晖,将青石地面染成一片温暖的橘红,也拉长了还留在场中几人的影子。许崖轻轻吐出一口浊气,方才应付那些或热情、或探究、或带着残余复杂情绪的同窗,并不比在综比擂台上连番激战来得轻松。
韩闯的豪爽拍肩,李姝那带着好奇与一丝不易察觉审视的明亮眼神,都还算好应对。最令他意外的,是孙淼。
那个在擂台上被他以最直接方式破去他一击,脸色铁青、眼中含恨的孙家子弟,竟去而复返,站在他面前,脸色阵红阵白,最终几乎是咬着牙,挤出一句:“许崖,擂台上……是我技不如人。之前若有得罪,见谅。”
许崖看着他,那双曾因催动噬灵真气而掠过猩红的眼眸,此刻平静无波。他点了点头,并未多言,只道:“孙兄言重,切磋而已。”
孙淼似乎还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拱了拱手,转身快步离去,背影带着几分仓促和释然。
许崖明白,这并非全然的心服口服,更多是源于综比结果带来的实力认可,以及帝都这些世家子弟间某种微妙的规则。他并不在意,世间恩怨,若能如此化解,倒也省心。
“嘿,咱们许大魁首,如今可是风云人物了。”吴忧用胳膊肘碰了碰他,挤眉弄眼,语气里满是与有荣焉的得意,“瞧瞧,连孙淼那势利眼的家伙都来低头了。”
许崖失笑,摇了摇头:“虚名罢了。倒是你,接下来一周假期,有何打算?”
吴忧闻言,脸上的兴奋劲儿褪去几分,挠了挠头:“还能有啥打算,也回不去宋国。书院允许留宿,我打算就在这儿窝着了,正好消化消化这次综比的收获,争取早日将真气冲上一品境地。”
他语气轻松,但许崖还是听出了那丝不易察觉的落寞。他们二人,皆非帝都人士,在这繁华之地,并无归处。
许崖自己亦然。他原本的计划,也正是留在书院。不仅是因为无处可去,更重要的,是他迫切地需要时间和安静的环境,来探查体内那自从吞噬了煞灵卫的真气后,就隐隐有些异动的噬灵真气。这东西是他最大的秘密与依仗,也是悬在头顶的利剑,丝毫不敢大意。
“我也留下。”许崖说道,“书院清静,正好修炼。”
两人并肩,正准备朝着弟子斋舍的方向走去,一个清婉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许崖,吴忧,请留步。”
二人回头,只见苏婉款步而来。晚霞在她素雅的衣裙上镀了一层柔和的光边,衬得她容颜愈发清丽。她先是看向吴忧,微笑道:“吴师弟打算留宿书院?”
吴忧忙不迭点头:“是啊,苏师姐,家里远,来回不便。”
苏婉颔首,随即目光转向许崖,那双秋水般的眸子里带着真诚的关切:“许师兄,你呢?也要留在书院吗?”
许崖迎着她的目光,平静道:“是,师妹。我与吴忧一样,正好借此机会静心修炼。”
苏婉轻轻摇头,语气温和却不容拒绝:“书院虽好,但假期之中,膳食杂役皆会减省,诸多不便。若是两位不嫌弃,不如随我去苏府小住几日?府中已备下静室,可供修行,绝无人打扰。”
许崖闻言,心头微动,但体内真气的隐忧让他第一反应便是拒绝。他需要独处,需要绝对安全的环境来应对可能出现的任何变故。去苏府,虽是佳所,但终究是他人之地,多有不便。
他拱手,正要婉拒:“多谢苏师妹美意,只是……”
苏婉似乎看穿了他的顾虑,不等他说完,便接口道:“许师兄先不必急着推辞。我知你与吴师弟此番比试,必有损耗,体内或存暗伤未能尽除。我苏府之内,恰有精通医理的供奉医师,医术颇为高明,可请他为两位仔细探查调理一番,于日后修行大有裨益。”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一旁眼神瞬间亮起来的吴忧,又落回许崖身上,补充道:“况且,府中修习密室,乃是以特殊材质筑成,兼具聚灵与隔音之效,比之书院普通静室,或更胜一筹。师弟欲要静修,那里再合适不过。”
“是啊是啊!大哥!”吴忧一把抓住许崖的胳膊,用力摇晃,脸上满是渴望,“苏师姐一番好意,咱们就别推辞了!书院食堂假期那清汤寡水的,想想都嘴里淡出鸟来!去苏府见识见识嘛,还有神医看伤,多好的机会!”
许崖看着吴忧那副恨不得立刻替他答应的样子,又看向苏婉那双澄澈而恳切的眼睛,拒绝的话在舌尖转了几圈,终究咽了回去。
苏婉考虑得如此周全,连他可能存在的“暗伤”和静修需求都想到了,再行推拒,反倒显得不近人情。而且,他心底深处,对那“精通医理的供奉医师”也存了一丝微弱的期望——或许,苏府的医师,能看出些噬灵真气除了吞噬之外的特异?即便不能,那兼具聚灵隔音的密室,确实对他有莫大吸引力。
权衡片刻,许崖终于点了点头,对着苏婉郑重一礼:“既然如此,那便叨扰苏师妹了。”
苏婉脸上绽开一抹清浅而真切的笑容:“何来叨扰,两位肯来,府中定然欢迎。”
苏府位于帝都南城,虽非最顶尖的权贵聚集区域,但高门大院,朱漆铜环,门前两尊石狮威严矗立,自有一番深厚气派。
马车稳稳停下,许崖和吴忧随着苏婉刚踏上府门前的石阶,那扇沉重的黑漆木门便“吱呀”一声从内打开。
一名身着灰色绸衫、管家模样的中年男子快步迎出,脸上堆满了热情乃至带着几分谄媚的笑容,对着苏婉躬身道:“大小姐回来了。”随即,他的目光落到许崖和吴忧身上,那笑容瞬间僵了一下,眼底飞快掠过一丝难以置信的惊愕,但立刻,那惊愕便被更浓的笑容所覆盖,腰弯得更低了。
“许公子,吴公子,欢迎大驾光临!快请进,快请进!”他侧身让开道路,姿态放得极低。
许崖目光平静地扫过这位管家——苏朋。他记得这张脸,当日在门口诚邀两位接受资助的苏管家,只是那时他眼中的轻视,许崖毫不在意,可吴忧记得异常深刻。
如今,不过短短数月,境遇已是天壤之别。书院综比魁首的名头,显然比一句潜力股,要有分量得多。
吴忧看着苏朋,嘴角撇了撇,哼了一声,却没多说什么,昂首挺胸地走了进去。
苏朋脸上笑容不变,仿佛完全不记得之前的不愉快,只是那笑容底下,多了几分小心翼翼和惶恐。
穿过几重仪门,绕过影壁,庭院深深,廊庑曲折。府内亭台楼阁错落,假山池水点缀,虽无金碧辉煌的炫目,却处处透着雅致与底蕴。偶尔遇见的仆役丫鬟,皆敛声静气,举止有度,见到苏婉纷纷行礼,目光好奇地掠过她身后的两名少年。
苏婉先将他们引至一处布置清雅、陈设不俗的客院安顿下来,温言道:“两位稍作歇息,晚膳时分,我会派人来请。”
晚宴设在一间花厅内,并不盛大,气氛却有些微妙。
主位上端坐着一位美妇人,约莫三十五六年纪,容貌与苏婉有五六分相似,穿着绛紫色绣缠枝莲纹的衣裙,发髻梳得一丝不苟,簪着两支碧玉簪,仪态端庄,眉眼间带着常年养尊处优蕴养出的雍容,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精明。她便是苏婉的母亲,苏家主母孙氏。
孙氏言语很是客气,不断招呼着许崖和吴忧用菜,桌上珍馐佳肴,色香味俱全,显是用了心思的。
然而,几杯酒水下肚,闲话过一阵书院趣事后,柳氏的话锋便开始不着痕迹地转向。
“许公子如此年轻,便有这般修为造诣,实在令人惊叹。不知尊师是哪位高人?能教出这般杰出的弟子,想必非同凡响。”孙氏含笑问道,眼神温和,却带着探询。
许崖放下银箸,态度恭谨却滴水不漏:“家师乃山野闲人,性子喜静,不喜弟子在外提及名讳,还望夫人见谅。”
孙氏眸光微闪,笑道:“是妾身唐突了。高人大多如此。那……不知许公子家中还有何人?仙乡何处?能培养出许公子这般人杰,定是钟灵毓秀之地。”
来了。许崖心中暗道。他神色不变,依旧平静:“晚辈自幼随师父在宋国山中修行,父母早逝,对于故乡,已记忆模糊了。”
他语气平淡,听不出任何情绪,却巧妙地堵住了所有进一步探询家世的可能。
孙氏脸上的笑容微微凝滞了一瞬,随即又绽开,转而问起书院修行的事,不再纠缠于来历背景。但许崖能感觉到,那看似随意的目光,仍时不时落在他身上,带着评估与考量。
吴忧在一旁埋头苦干,吃得满嘴流油,对席间这隐晦的机锋似乎毫无所觉,偶尔插几句关于菜色如何美味的话,反倒稍稍冲淡了些许微妙的氛围。
许崖应对得体,心中却并无多少波澜。苏母的态度,在他意料之中。苏婉这般身份、品貌、天赋皆出众的贵女,她身边的人,尤其是家族,对其交往之人,尤其是男子,自然会多几分审视。
这顿晚宴,吃得并不算十分轻松。
宴毕,与苏婉告别后,便有侍女前来引路,带许崖前往苏婉早先承诺的修习密室。
密室位于苏府后园的一处僻静假山之下,入口颇为隐蔽。推开沉重的石门,里面是一间不大的石室,四壁光滑,镶嵌着几颗散发着柔和白光的夜明珠,将室内照得亮如白昼。空气清凉,灵气浓度果然比外界高出不少,而且一踏入其中,外界的杂音仿佛瞬间被隔绝,确实是一处极好的静修之所。
“公子请自便,若有需要,拉动门边的银铃即可。”侍女恭敬说罢,便退了出去,从外面将石门轻轻合上。
沉重的石门隔绝了最后一丝外界的光线与声息,石室内彻底陷入了绝对的安静,只有夜明珠清冷的光辉洒满每个角落。
许崖盘膝坐在石室中央的蒲团上,并没有立刻开始修炼。他闭上双眼,调整呼吸,将心神彻底沉静下来。
良久,他深吸一口气,意识如同潜入深海的游鱼,缓缓沉入丹田气海。
首先“看”到的,依旧是那片熟悉的,由噬灵真气构成的黑金色旋涡。它缓缓旋转着,带着一种亘古不变的吞噬意味,仿佛能吸纳一切灵气。
然而,当许崖的意识更深入地探入其中时,他敏锐地察觉到了不同。
在那片黑色的主体之外,丝丝缕缕,缠绕着一些极其细微,几乎难以察觉的……红色?
那红色极其淡薄,若非他心神高度集中,几乎会以为是错觉。它们如同极细的丝线,或是一缕缕淡红色的雾气,混杂在霸道的噬灵真气中,非但没有被立刻同化吞噬,反而似乎……在尝试着与之交融?
而且,噬灵真气本身的旋转,似乎也比以往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滞涩感”,并非运转不畅,而是仿佛……沉重了一丝?
许崖的心神猛地一凛。
这是……煞灵卫的真气?!
按照噬灵真气以往的霸道特性,外来灵气被吞噬后,会迅速被碾碎、分解、转化为最精纯的无属性能量,滋养己身。绝不应该出现这种“残留”和“交融”的景象!
他尝试着,小心翼翼地分出一缕蕴含着红色丝线的噬灵真气,引动它循着经脉缓缓运行。
嗤——
一股火热的感觉,骤然沿着经脉蔓延开来!所过之处,经脉壁障似乎都覆盖上了一层火焰,运转速度都加快了几分!
虽然这感觉转瞬即逝,很快就被噬灵真气本身的特性所消融,但许崖的瞳孔,却在那一刻骤然收缩!
吞噬,并……保留部分特性?!
这完全超出了他对噬灵真气的认知!
难道是因为煞灵卫的真气品质特殊?还是因为自己这次吞噬的量超出了某种界限?亦或是……这诡异的噬灵真气,本身就在进化,或者……变异?
无数的疑问和猜测,如同潮水般涌上许崖的心头。
他收敛心神,不再引导,而是将全部意识沉浸其中,如同最耐心的猎手,开始一丝一缕地剖析、观察那金黑色旋涡中,每一丝不同寻常的细节。
石室内,寂静无声。只有少年眉宇微蹙,周身气息内敛如深渊,沉浸在一个关乎自身道途与前路的巨大谜团之中。
夜明珠的光芒,将他的影子拉得长长的,投在冰冷的石壁上,静谧而孤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