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试结束后的鹿鸣镇,陷入了一种焦灼的等待。
空气中的喧嚣仿佛被抽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无声的紧张。茶馆酒肆中,考生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或强作镇定,或面露忧色,交谈声都刻意压低,话题绕来绕去,总离不开那篇关乎去留的策论。
“唉,那题目也太难了,中央地方……这哪是我们能妄议的?”
“谁说不是呢!我引经据典,把《盐铁论》都搬出来了,也不知合不合考官心意。”
“我看,还是那些世家子占便宜,家里长辈常在朝堂,耳濡目染,总能说到点子上。”
“也未必,寒门亦有才俊。昨日广场上那叫许崖的少年,我看就气度不凡……”
许崖和吴忧依旧住在那个拥挤的通铺。相较于其他人的躁动不安,许崖显得异常沉静。他盘膝坐在铺上,闭目养神,实则是在脑海中反复推敲武试可能遇到的环节,以及自己该如何应对经脉无法凝聚真气的问题。
吴忧则有些坐立难安,在狭小的空间里来回踱步。
“大哥,你怎么一点都不急?那策论你写得怎么样?我那边考的是经义解读和诗赋,感觉还行,但这种策论……我可真没底。”吴忧挠着头,一脸苦恼,他虽然机灵,况且所有的知识都是许崖所教,对于这等宏大国策确实涉猎不深。
许崖睁开眼,平静道:“急也无用。尽人事,听天命。我写了我想写的,至于是否符合考官标准,非我能控。”他顿了顿,看向吴忧,“你那边既感觉尚可,便不必过于忧心。武试才是我们真正的难关,需养精蓄锐。”
吴忧叹了口气,挨着许崖坐下:“道理我都懂,可这心里就是七上八下的。而且……”他压低声音,“我总觉得有人盯着我们。昨天回来的时候,好像又看到那个黑七的手下在附近晃悠。”
许崖目光微凝。苏府管家、黑七、还有考核前夜的窥探……种种迹象表明,他们这两个看似不起眼的少年,似乎确实落入了一些人的视线。是福是祸,难料。
“静观其变。”许崖低声道,“在书院的地界,他们不敢明目张胆做什么。一切,等文试结果出来再说。”
等待的时间格外漫长。直到次日午后,书院山门外才再次响起召集考生的钟声。
人群如同潮水般再次涌向山门。这一次,气氛比入场时更加凝重。巨大的布告栏前,里三层外三层围满了人,所有人都伸长脖子,紧张地搜寻着自己的考号。
一张巨大的黄纸榜单贴了出来,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通过文试的考号。
“中了!我中了!”一个寒门学子激动得满脸通红,几乎要跳起来。
“唉……没有……”更多的人则是面露失望,颓然退后,有人甚至当场掩面而泣。
“让开!都让开!”几个豪仆模样的壮汉粗暴地推开人群,护着一位锦衣公子挤到前面,正是赵铭。他倨傲地扫视着榜单,很快在靠前的位置找到了自己的考号,嘴角勾起一抹得意的笑容。
吴忧凭借灵活的身手,早已钻进人群前列,眼睛飞快地扫过榜单。他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先从后面找起——这是他的习惯,先做好最坏的打算。
没有……没有……还是没有……
吴忧的心一点点沉下去。就在他几乎要放弃时,目光猛地定格在榜单最后几段的一个号码上!
那是他的考号!
“大哥!我过了!我过了!”吴忧狂喜,差点原地蹦起来,也顾不上周围人异样的目光,奋力挤出人群,冲到许崖面前,激动地抓住他的胳膊。
许崖心中也为他高兴,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好!我就知道你可以!”
“快,大哥,快找找你的!”吴忧催促道,比他自己通过还要急切。
许崖点点头,目光投向那榜单。他的心境并非全无波澜,那篇倾注了他真实感悟与血泪思考的策论,究竟能得到怎样的评判?
他没有像吴忧那样从后往前找,而是平静地从榜首开始向下看。榜单前列的名字或考号,往往意味着文试的优异者。
第一名,是一个陌生的考号。
第二名,亦然。
第三名……
他的目光逐行下移,心态依旧平稳。直到目光落在第十一行的位置,他的心跳漏了一拍。
那是他的考号。位列文试第十一。
一个远超他预期的名次!在他之前,不乏一看便是世家背景的考号,甚至赵铭也排在第八。他能以寒门身份,挤入前二十,已属不易,更何况是第十一!
这意味着,他的那篇策论,不仅通过了,而且得到了考官相当程度的认可!
饶是许崖心性沉稳,此刻也不由得深吸一口气,眼中闪过一丝光亮。吴忧已经看到了许崖的名次,激动得语无伦次:“十一!大哥你是第十一!我的天!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不是一般人!”
周围的考生也注意到了这个排名极高的陌生考号,以及站在号码前的布衣少年,纷纷投来惊讶、羡慕、甚至是探究的目光。能在这个位置,绝非侥幸。
“哼,走了狗屎运罢了。”一个不和谐的声音响起。赵铭不知何时也注意到了许崖的排名,脸色有些难看,他本以为自己的第八名足以碾压这个穷小子,没想到对方竟紧随其后。他冷冷地瞥了许崖一眼,带着仆从拂袖而去,眼神中的嫉恨却难以掩饰。
许崖对赵铭的敌意视若无睹。他的注意力,已被榜单旁边新贴出的一则告示吸引。
“文试通过者,明日辰时,于演武场参加武试!”
“武试内容:一、筋骨测试;二、潜质激发。”
“注意:点到即止,严禁故意伤人,违者重罚!”
武试,终于要来了。而且,“潜质激发”这四个字,让许崖隐隐感觉到,这或许并非简单的拳脚较量。
就在许崖凝神思考武试细节时,一位身着书院弟子服饰的青年走了过来,对着许崖和吴忧拱了拱手,态度还算客气:
“可是许崖,吴忧两位考生?”
“正是。”许崖回礼。
“执事有请,请随我来一趟。”青年弟子做了个邀请的手势。
许崖和吴忧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疑惑。文试刚放榜,执事为何单独召见?
怀着几分忐忑,两人跟着那名弟子穿过几重院落,来到一处偏殿。殿内,昨日那位主持文试的清瘦执事正端坐案后,手中拿着一份试卷,正是许崖的答卷。
“学生许崖吴忧,拜见执事。”两人躬身行礼。
执事抬起头,目光落在许崖身上,带着审视,却并无恶意。他扬了扬手中的试卷:“许崖,你这篇《央地论》,可是出自你手?”
“回执事,是学生亲手所书。”
“嗯。”执事微微颔首,“观点鲜明,论述清晰,引证亦算得当。尤其开篇指出‘弊非独在藩镇,亦在中枢之策不明’,颇有见地。以你的年纪和出身,能写出此文,难得。”
“执事谬赞。”许崖心中微动,执事特意提到“出身”,看来是调查过他们的背景了。
“不过,”执事话锋一转,语气变得严肃,“文中对中枢‘政令不畅’、‘赏罚不明’多有指摘,虽未明言,隐有批评之意。更提出‘专其责,重其赏,严其罚’以待边镇,此论调,在朝中恐被视为激进。你可知,若此卷流传出去,可能会为你招来不必要的麻烦?”
许崖心头一凛,知道这是善意的提醒,也是警告。他坦然道:“学生深知其中利害。然学生以为,书院考核,当以直抒胸臆、言之有物为重。若因畏惧非议而曲意逢迎,则有负书院求才之本意,亦有负学生本心。”
执事凝视许崖片刻,见他目光清澈,态度不卑不亢,眼中闪过一丝赞赏,但很快隐去。他将试卷放下,淡淡道:“心志可嘉。但锋芒过露,易折。明日武试,好自为之。下去吧。”
“谢执事提点。”许崖再次行礼,与吴忧一同退出了偏殿。
走出殿门,吴忧才长出一口气,拍着胸口道:“吓死我了,还以为出了什么事。大哥,你那文章……真那么厉害?连执事都惊动了?”
许崖摇了摇头,眉头微蹙:“未必是好事。执事之言,是提醒我,我的观点可能触碰到了一些人的敏感之处。文试第十一,是认可,也可能是一道催命符。”
他回想起执事最后那句“好自为之”,以及那意味深长的眼神。明日的武试,恐怕不会平静。
果然,就在他们返回住处的路上,经过一条相对僻静的廊道时,三四个人影挡住了去路。为首之人,面色阴鸷,正是赵铭,他身边跟着的,也不再是仆从,而是两个气息明显不弱、眼神锐利的年轻武者,看样子也是通过文试的考生。
“许崖,文试第十一,真是好风光啊。”赵铭皮笑肉不笑地说道,语气中的酸意和恶意毫不掩饰。
吴忧立刻警惕地挡在许崖身前:“赵铭,你想干什么?书院之内,你敢乱来?”
“乱来?”赵铭嗤笑一声,“同窗之间,切磋交流,怎么能叫乱来?我只是想提醒一下这位‘才子’,书院,可不是光会耍嘴皮子就能待下去的地方。武试场上,刀剑无眼,万一不小心‘失手’,伤了碰了,可就可惜了这身‘才华’了。”
他身边的两个武者配合地抱臂冷笑,目光在许崖身上扫视,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与挑衅。
许崖将吴忧轻轻拉到身后,平静地看向赵铭:“赵兄的好意,我心领了。武试如何,明日自有分晓。若无他事,还请让路。”
他的镇定反而让赵铭有些意外,随即恼羞成怒:“哼!装模作样!我们走!”他狠瞪了许崖一眼,带着人悻悻离去,毕竟他也不敢在书院内动手,但那眼神分明在说“武试场上见”。
“大哥,这赵铭明显是想在武试上对付我们!”吴忧担忧道。
“意料之中。”许崖目光沉静,“他越是如此,越说明他心虚。文试他压不住我,便想在武试上找回来。放心,书院有规矩,他不敢太过分。我们只需全力以赴,见招拆招。”
话虽如此,许崖心中清楚,明日的武试,因这文试的排名和那篇策论,已不仅仅是实力的较量,更牵扯到了背后的势力与暗流。
他抬头望向演武场的方向,夕阳的余晖给那座巨大的场地镀上了一层金边,也映照出他眼中愈发坚定的光芒。
文墨之争暂歇,筋骨之试将临。
这白鹿书院的门,果然不是那么容易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