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物堂内,落针可闻。
唯有笔尖划过宣纸的沙沙声,以及偶尔响起的、调整呼吸或轻研墨锭的细微声响,交织成一片紧张的序曲。四十余名新生伏案疾书,或凝神沉思,或文思泉涌,将入院一月所学、所感、所思,尽数倾注于笔下这篇关乎“文武之道,一张一弛”的策论之中。
阳光透过高窗,在光洁的青石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时间在更漏沉稳的滴答声中悄然流逝。
端坐于讲台上的王夫子与另一位监考执事目光如炬,缓缓扫视全场,确保无人逾矩。他们的视线偶尔在某些奋笔疾书的学子身上略有停留,微微颔首,或是不易察觉地轻蹙眉头。
一个半时辰的时限,在压抑的寂静中终于走到尽头。
“时辰到!搁笔!”王夫子清冷的声音打破沉寂,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如同紧绷的弓弦骤然松开,堂内响起一片长短不一的呼气声。有人志得意满地放下笔,审视着自己的答卷;有人懊恼地看着未写完的句子,无奈搁笔;更多人则是如释重负,活动着僵直的手腕。
试卷被书院弟子逐一收走,整齐地叠放在讲台之上。学子们沉默地起身,依次退出格物堂,前往演武场稍作休整,等待接下来的武试。许多人脸上还带着文试后的亢奋或忐忑,三三两两地低声交流着。
许崖随着人流走出,面色平静,看不出喜怒。吴忧凑过来,低声道:“大哥,怎么样?那题目可真够绕的,‘一张一弛’,还得结合时局……”
“尽人事而已。”许崖淡淡道,目光投向演武场方向,心中却在回想自己文章的脉络。他并未遵循常规论述文武并重的陈词,而是从“民力”与“国策”的张力切入,结合流亡所见,直指过度征敛与严刑峻法对“民力”的摧残,才是真正动摇国本、使“文武之道”失衡的根源。
约莫半个时辰后,所有学子重新被召集至演武场。此时,观礼席上已是高朋满座,院长颜青禾、周夫子、雷烈、董彧等书院核心人物尽数在列。广场中央,已临时设下案几与座席。
陈执事踏步上前,声若洪钟:“文试答卷,已由王夫子、周夫子及董公初步批阅完毕。现将选取部分优等答卷,由书院文书当众诵读,并由师长点评,以明优劣,彰显文采!”
此言一出,台下顿时骚动起来。当众诵读、现场点评!这无疑极大地增加了比试的公开性与刺激性,也让学子们的心再次提了起来。
文书是一名声音清朗的中年文士,他首先取过一份答卷,朗声道:“此篇为学子王珂所作。”
“夫文武之道,犹阴阳之变,相生相克,亦相济相成。张之以武,可靖边患,安社稷;弛之以文,可教化民,兴礼乐……当今之世,北虏环伺,当强军精武,以张国威;然内政修明,亦需文治润泽,使民休养生息……学生以为,中枢当掌握分寸,文武并用,宽猛相济,则天下可治……”
王珂的文章,结构严谨,引经据典,辞藻华美,充分展现了其深厚的家学渊源和扎实的经义功底。观点四平八稳,符合主流认知,强调中枢对“张弛”的掌控。
周夫子捻须微微颔首,点评道:“王珂此文,章法井然,论述清晰,深得经义精髓。于‘张弛’之辨,颇有见地。优等。”
台下响起一阵赞叹之声,尤其是一众贵族子弟,纷纷向王珂投去羡慕的目光。王珂本人则面色平静,起身向师长行礼,姿态从容。
文书又取过一份:“此篇为学子李姝所作。”
“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文者,国之脉络,教化之基,亦不可轻废……观今之边镇,将骄兵惰,武备或有松弛;而朝堂之上,清谈之风渐盛,文治或显空疏……故张武,当自整饬军纪、选拔良将始;弛文,非放任不管,乃在求实避虚,鼓励经世致用之学……”
李姝的文章,带着明显的兵家色彩,逻辑缜密,直指时弊,提出的对策也颇为具体,显示出其对军国事务的了解和务实风格。
雷烈闻言,眼中闪过一丝赞赏,洪声道:“李姝丫头,不愧将门之后!目光锐利,切中要害,所言‘整饬军纪’、‘经世致用’,深得我心!此文,当为优等!”
又一阵掌声响起。李姝起身,英姿飒爽地抱拳一礼。
接着,文书又念了几篇,有贵族子弟的,也有如张怀远等平民学子的佳作。张怀远的文章引证广博,析理透彻,虽在气势上稍逊王珂,但在经义理解深度上甚至更胜一筹,同样得到了周夫子的高度评价,评为优等。几位平民学子听得心潮澎湃,与有荣焉。
这些被选读的优等文章,虽各有千秋,观点不尽相同,但细听之下,其立论根基大多仍是从“治国者”、“为官者”的角度出发,探讨如何运用“文武”这两种工具,来驾驭万民,稳固统治。即便是为民生发声,也带着一种自上而下的怜悯与恩赐意味。
赵铭的文章也被念及,辞藻华丽,气势逼人,极力强调“武”的重要性,主张对外强硬,对内肃清,虽略显偏激,但也因其鲜明的立场和家世背景,得到了一个“良等”的评价。他本人似乎不甚满意,脸色有些阴沉。
就在众人以为优等文章已宣读完毕,等待宣布文试排名时,那文书却再次从案几上拿起了一份答卷。这份答卷的用纸似乎略显粗糙,上面的字迹也并非多么惊艳的书法,只是工整沉稳,隐见风骨。
文书的目光在答卷上停留了片刻,眼中似乎闪过一丝异色,随即清了清嗓子,声音比之前更为清晰、沉稳:
“以下,宣读学子许崖之答卷——”
“——”
这个名字一出,许多人都是一愣。许崖?那个在问心阶上创造奇迹,却在文院一直不显山露水的许崖?他的文章竟也被选为优等,并且压轴宣读?
赵铭嘴角勾起一抹不屑的冷笑,等着看笑话。吴忧、石勇等与许崖交好之人,则瞬间紧张起来,屏息凝神。
文书开始诵读,声音平稳,却仿佛带着一种奇特的穿透力:
“学生尝闻:民为邦本,本固邦宁。文武之道,张弛之机,不在庙堂之高深谋算,而在闾阎之喘息冷暖。”
开篇不同凡响!直接将“文武张弛”的落脚点从庙堂拉到了“民间冷暖”,角度已然一新!
“何为张?非仅止于扩军备、严刑诛。征敛无度,使民不得温饱,是谓张民力之极限,此张乃苛政,非强国之张也。何为弛?非仅止于减赋税、宽法令。轻徭薄赋,使民得蓄其力,生养繁衍,是谓弛民力之束缚,此弛乃养源,非弱国之弛也。”
对“张弛”的重新定义,犀利而深刻,直指本质,与前面所有文章的观点形成了鲜明对比!
台下渐渐安静下来,连那些原本不以为然的贵族子弟,也露出了凝神倾听的神色。
“今之弊,或不在文武之偏废,而在张弛之失所!北疆屯兵百万,粮秣徭役尽出民间,此张也,然可曾问边民可堪其负?东南赋税,岁岁递增,以奉中枢,此张也,然可曾见漕工纤夫之累累伤痕?张其所不当张,民力已竭,则国本动摇,纵有良将精兵,谁为驱驰?纵有宏文典章,谁为传诵?”
言辞愈发激烈,如同投枪匕首,直接刺向当前政策的弊端,带着一股扑面而来的血性与真实感!观礼席上,周夫子眉头微蹙,雷烈目光闪烁,董彧则依旧面无表情,只是眼神深邃了几分。颜青禾院长指尖轻叩扶手,若有所思。
“故曰:善张者,非榨民力以逞强,乃蓄民力以待时;善弛者,非纵奸宄以邀名,乃养民气以培元。文武之道,其要在度。度者,非权术之衡,乃民心之所向、民力之所堪也!使民有余粮,有余力,有余庆,则国之张,乃真张,民必景从;国之弛,乃真弛,民必感念。如此,文教武备,方有根基,社稷长安,始有可期!”
文章最后,回归“民本”,将“张弛”的衡量标准彻底定义为“民心所向、民力所堪”,并提出“使民有余”的核心观点,格局宏大,立意高远,充满了理想主义的光辉与现实主义的冷峻。
文书的声音落下,全场陷入了一种奇异的寂静之中。
没有立刻的掌声,没有喧哗。许多人还沉浸在方才那篇策论带来的冲击之中。那文字间蕴含的力量,不像王珂的华美,不像李姝的锐利,也不像张怀远的渊博,而是一种……一种仿佛从泥土中生长出来、带着血泪与温度的力量!它撕开了许多冠冕堂皇的外衣,直指问题的核心,让人无法回避,不得不深思。
尤其是那些平民学子,一个个攥紧了拳头,眼眶发热。许崖文章里描述的,正是他们父辈、他们自身曾经或正在经历的苦难!那些“边民”、“漕工纤夫”,不就是他们的亲人、乡邻吗?从未有人,在这样的场合,为他们发出如此清晰、如此有力的声音!
吴忧激动得浑身发抖,用力抓住身旁石勇的胳膊。石勇这个憨厚汉子,也是眼圈发红,喃喃道:“许师兄……说得对!说得太对了!”
苏婉美眸中异彩连连,她出身高贵,虽心怀仁念,却从未如此真切地从底层视角思考过“文武张弛”的问题。许崖的文章,为她打开了一扇新的窗户,她现在忽然觉得清沅这丫头,还真是为她介绍了一块璞玉,至于身旁的林清沅更是张大了嘴巴,看着许崖,仿佛第一次真正认识他,这还是当时随着车队一直干杂役的脏小子吗?
赵铭等人的脸色则变得极其难看,他们能感觉到,这篇文章所蕴含的“势”,已经彻底压过了他们之前所有的优等之作。
寂静持续了数息。
终于,端坐主位的颜青禾院长缓缓站起身。
他目光扫过全场,最后落在站在人群中、神色依旧平静的许崖身上,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感慨与赞赏:
“许崖此文……”
他顿了顿,仿佛在斟酌词句,随即清晰而肯定地说道:
“不尚空谈,直指根本。立意高远,发人深省。其言‘民力所堪’,‘使民有余’,深得治国安邦之精髓,更是对‘民为贵’之圣训的最佳诠释。此文,非仅为辞章之胜,更为见识之卓绝,心系黎庶之体现。”
他目光转向众人,声音提高:“文试之魁,当属此篇!诸位可有异议?”
院长亲自定调,高度评价,谁还敢有异议?
周夫子沉默片刻,缓缓点头:“虽言辞略显激切,然其心可嘉,其理甚明。老夫……无异议。”
雷烈哈哈一笑:“痛快!这小子说得在理!老子……本席也觉得该当第一!”
董彧微微颔首,并未言语,但眼中那抹深藏的赞许,却似乎更浓了一些。
“既无异议,”颜青禾院长声音朗朗,传遍全场,“此次新月小比,文试之魁,便是------许崖!”
“哗——!”
台下瞬间爆发出巨大的声浪!尤其是平民学子那边,欢呼声、掌声雷动,仿佛是他们自己夺魁一般!吴忧、石勇、陈淮等人更是激动地围住许崖,用力拍打着他的肩膀。
许崖站在人群中,承受着四周或敬佩、或羡慕、或嫉恨的目光,心中却是一片澄澈。他并非为了夺魁而写,只是写出了心中所想,眼中所见。
但这文试夺魁,无疑是为他在这白鹿书院,狠狠地争得了一份坚实的立足之地!也让他在接下来的武试与综科中,拥有了更足的底气。
他抬头,望向高远湛蓝的秋日天空,目光坚定。
文墨之争,已露锋芒。
接下来的筋骨之试,他同样不会退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