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鹿书院,凌云阁。
山巅之风穿过轩窗,带来松涛与隐约的钟鸣,却吹不散阁内凝滞沉重的气氛。院长颜青禾端坐主位,目光扫过在场众人,文院首席周夫子面沉如水,武院首席雷烈眉头紧锁,董彧则一如既往地坐在稍侧的位置,神色平静,仿佛超然物外。其余七八位文武两院的资深师长分列两侧,人人面色凝重。
“今日召集诸位,”颜青禾声音平和,却自带威严,“是为议两件事:其一,新生‘文武兼修’之策推行月余得失;其二,亦是关键,论一论本届新生之真正来源与朝廷之深意。”
周夫子率先开口,语气带着明显的不满:“院长,文武兼修,弊大于利!文院学子精力分散,经义钻研所需之静气、之专注,皆被武事所扰!长此以往,学问根基动摇,我白鹿书院立院之本的文脉清誉何存?”他袖袍一拂,意有所指地看向对面,“更何况,如今送来的这些学生,良莠不齐,朽木甚多,纵是兼修,又能雕出几何?”
雷烈冷哼一声,声若洪钟:“周老头此言差矣!如今是承平日久的样子吗?北疆异动,西陲不宁,各地藩镇……哼,拥兵自重者几何?书院若只培养吟风弄月的书生,将来谁为陛下分忧,谁为国戍边?筋骨不打熬,胆气不淬炼,便是读再多书,遇事也不过是软脚虾!我看这文武兼修,正合时宜!至于学生成色,”他顿了顿,语气带着一丝嘲讽,“难道文院招的,就全是栋梁之材了?”
“你!”周夫子气结,正要反驳。
“二位稍安。”董彧适时出声,声音不高,却让争执瞬间平息。他目光平静地看向负责新生档案核查的那位文院副教授,“李教授,将你核实的情况,向诸位先生详细禀明吧。”
李教授连忙起身,手持一份卷宗,面色凝重地拱手道:“院长,诸位首席,根据各地呈报的举荐文书、考核记录,以及……以及我们暗中查访所得,本届四十三名新生,情况确实……颇为严峻。”
他深吸一口气,继续道:“首先,可确认至少有十二人,其入院凭借的并非真才实学,而是其家族在朝在野的影响力。如吏部赵侍郎幼子赵铭,其文试成绩恐有水分;光禄寺卿的外甥、镇北将军的远房侄孙……皆在此列。此等学子,于文武两道,大多资质平庸,心性浮夸。”
周夫子脸色更加难看,这些关系户多倾向文院,无疑拉低了整体水准,也让他承受了不小的压力。
李教授话锋一转,语气更为沉重:“然而,更严重的问题在于,那些真正在地方上声名鹊起、才学或武艺天赋出众的寒门子弟,今年被推荐至我院者,寥寥无几!”
“为何?”一位武院教习忍不住问道,“难道各地郡学、武馆都瞎了眼不成?”
“非也。”董彧接口,声音沉静却带着洞察一切的锐利,“并非他们瞎了眼,而是有人不愿让他们‘看见’帝都,看见白鹿书院。”
他环视众人,缓缓道:“据各方线索显示,各地强藩,如庆、楚、齐等实力雄厚的诸侯国,近些年大力扶持其境内官学、武院,许以重利厚禄,网罗地方人才。凡有出众者,或被直接征辟入其幕府、军中,或被牢牢按在地方院校,严禁其参与中央遴选,更遑论推荐至白鹿书院。此乃釜底抽薪之计,意在削弱中央人才根基,巩固其地方势力。”
阁内响起一片倒吸冷气之声。诸侯此举,已是公然与中央争夺人才,其心可诛!
“陛下可知此事?”雷烈沉声问道,拳头不由自主地握紧。
“陛下岂能不知?”董彧嘴角泛起一丝复杂的笑意,“正因知晓,陛下才对此次书院改制如此重视,甚至……亲自过问了部分新生的背景。”
他目光变得深邃:“陛下要的,是通过白鹿书院,培养真正忠于皇室、背景相对清白、易于掌控的年轻力量。因此,本届能入书院者,除了少数如赵铭这般不得不收纳的权贵子弟以作平衡外, 要么是家世清白、与地方势力牵扯不深的寒门,要么是虽有些许背景但已被陛下或中枢重臣看中、意图培养为‘自己人’的苗子。而像许崖这般,身世成谜却展现出惊人潜力者,则属于意外的变数,恐怕连陛下也在观察。”
颜青禾终于再次开口,印证了董彧的判断:“董师所言不虚。陛下曾密谕于我,白鹿书院此次招生,首重‘身家清白,忠君体国’。所谓‘文武兼修’,既是培养陛下所需之全能干才,亦是一次对书院本身的考验,看我们能否在这错综复杂的局面中,为陛下,为朝廷,筛选、锤炼出一批堪用的新血。”
他顿了顿,语气沉重而坚定:“诸位,白鹿书院已立于风口浪尖。我们面对的,不仅是书院内部文武之争,更是中央与地方、皇权与藩镇的无声博弈!‘文武兼修’之策,非但不能废,还需更加坚定地推行下去!我们要在这有限的、被各方势力筛选过的生源中,淘出真金,更要向陛下证明,书院有能力成为巩固皇权、对抗地方离心力的重要堡垒!”
周夫子与雷烈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震惊与恍然。原来,简单的招生背后,竟隐藏着如此惊人的政治图谋。书院已无法独善其身。
“谨遵院长之命。”两人这次是真心实意地拱手,意识到肩上的担子远比想象中更重。
议事尾声,雷烈又将话题拉回了许崖身上,他看向董彧,目光灼灼:“董老头,别的先不说,那个许崖,问心阶第八,没有内力却能重伤孙淼,此子绝非常人。他在‘静思林’里,究竟看到了什么?其心性,究竟如何?你别再打马虎眼!”
董彧沉吟片刻,面对众人探究的目光,缓缓道:“此子心志之坚毅,确属罕见。幻境之中,他历经惨痛过往而不沉沦,面对滔天权欲而不迷失,甚至预见孤寂未来亦能坚守本心。其志……不在小。”
他刻意略去了许崖具体的家仇背景,只强调其心性,随即话锋一转,带着警示:“然,其来历成谜,背后恐有极大牵扯。陛下对此想必亦有所耳闻,只是暂未深究。此子如璞玉,亦如利刃,用得好,或可成为书院乃至陛下手中一张意想不到的牌;若引导不当,恐反伤自身。诸位心中有数即可,不必外传,亦需多加留意。”
这番话说得模棱两可,既肯定了许崖的潜力,又点明了他的风险,更暗示了皇帝可能的态度,让在场师长心中各有计较。
会议在凝重的氛围中结束。
众人散去后,颜青禾与董彧凭栏远眺,山下书院屋舍连绵,学子如蚁。
“风雨欲来啊……”颜青禾长叹一声,“董师,依你看,我们这‘文武兼修’之策,在这乱局之中,真能如愿为陛下培养出可用之才吗?尤其是那个许崖……我们不惜把他身边的小子也招进来,希望不要让我们失望啊。”
董彧目光深邃,望着云海翻涌:“院长,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法。能否成才,既要看我们的教导,也要看他们自身的造化。至于许崖……他就像一枚投入这潭深水的石子,涟漪已起,且看他能激荡出多大的波浪吧。陛下在观望,我们,又何尝不是呢?”
颜青禾闻言也是点点头,与董彧一起看向山下。
光明,也许就蕴藏其中。